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的叫喊寻找师父。
忽然看见猪八戒气呼呼地跑过来问道:“哥哥,你怎么叫喊师父呢?”
行者说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
八戒说道:“我原来只是跟着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叫我做什么将军!我舍者命,与那妖精战了一会儿,现在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而来问我?”
行者说道:“兄弟,我不是怪你。你不知道怎么眼花了,把那妖精放回来捉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叫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
八戒笑道:“想来是沙和尚带师父到哪里出恭去了。”
正说着,只看见沙僧过来了。
行者问道:“沙僧,师父哪里去了?”
沙僧说道:“你们两个眼都昏了,把那妖精放过来捉拿师父,老沙是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己在马上坐着来。”
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了他的计了!中了他的计了!”
沙僧问道:“中了他什么计?”
行者说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们弟兄分别调开,他劈心(对准心口)里捞到师父去了。天啊!天啊!天啊!却该怎么好!”
行者止不住地腮边滴泪。
八戒说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找那妖精去。”
三人无计可施,只得进入山中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看见在那悬崖下面,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cuo é,山势高峻)。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
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与“霜皮”那句同出杜甫的《古柏行》)。
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
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
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
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看见了,两三步跳到那门前去看,那里石门紧紧关闭着,门上横安着一块石板,石板上有八个大字,乃是“隐雾山折岳连环洞”。
行者叫道:“八戒,动手啊!这里乃是妖精的住处,师父必定在他家里。”
那呆子仗势行凶,举起钉钯使尽力气地筑过去,把那石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我师父出来,免得钉钯筑倒了门,一家子都是了账!”
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里面报告道:“大王,闯出祸事来了!”
老妖怪问道:“有什么祸事?”
小妖说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了,叫嚷着要师父哩!”
老妖怪大惊地说道:“不知道是哪个寻了过来?”
那先锋说道:“不要怕!等我出去看看。”
那先锋小妖就奔到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望,看见是一个长嘴大耳朵的,立即回头高声叫道:“大王不要怕他!这个是猪八戒,没有什么本事,他不敢无理。他若是无理,就开了门,捉拿他进来凑着一块蒸了吃。怕便只怕那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八戒在外边听见了,说道:“哥啊,他们不怕我,只怕你哩。师父肯定在他们家了。你快上前。”
行者就上前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们的性命罢了!”
那先锋说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过来了!”
老妖怪抱怨道:“都是你定的什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该怎么结果?”
那先锋说道:“大王放心,先不要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一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然他的神通广大,却是好奉承。我们拿一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已经被我们吃了。若是还能哄得他离开了,唐僧还是我们来享用,哄不过的话再作理会。”
老妖怪问道:“哪里能得一个假人头?”
那先锋说道:“等我做一个儿看看。”
好妖怪,用一把纯钢刀斧,把一根柳树根砍成一个人头的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涂的,派遣一个小怪,用一个漆盘儿端到了前门下。
小怪叫道:“大圣爷爷,请息怒容我禀告。”
孙行者果然好奉承,听见里面叫了一声大圣爷爷,于是就制止住八戒,说道:“暂且不要动手,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拿盘的小怪说道:“你师父被我们大王拿进洞来,洞里的小妖们粗野愚蠢,不识好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给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
行者说道:“既然吃了便罢了,只是拿出人头来,我看看是真是假。”
那小怪就从石门窟窿里抛出那个头来。
猪八戒看见了就哭道:“可怜啊!那么个师父进去,弄做这么个师父出来!”
行者说道:“呆子,你先认认是真是假。怎么直接就哭!”
八戒说道:“不羞!人头还有个真假的?”
行者说道:“这是一个假人头。”
八戒问道:“怎么认出来是假的?”
行者说道:“真人头抛出来,扑搭的声音并不响,假人头就抛得像梆子声。你不信的话,等我抛了给你听。”
行者把那个假人头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摔,当的一声响亮。
沙和尚说道:“哥哥,它响哩!”
行者说道:“响就是一个假的。我叫它现出本相来给你们看看。”
他急急抽出金箍棒,扑的一下,把那个假人头给打破了。八戒去看时,发现乃是一个柳树根。
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们这伙毛团!你们将我师父藏在洞里,却拿一个柳树根来哄骗你猪祖宗,难不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
慌得那拿漆盘的小怪,战兢兢地跑回去报告道:“难,难,难!难,难,难!”
老妖怪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难?”
小怪说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是哄骗过去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他就认出来是一个假人头。如今得有个真人头给他,或许他就离去了。”
老妖怪说道:“怎么得一个真人头呢?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去选出一个来。”
众妖立即到剥皮亭内拣了一个新鲜的人头,叫啃干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那个漆盘儿端过去,叫道:“大圣爷爷,先前确实是一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们大王留了镇宅子的,如今特意献出来了。”
然后,扑通的把一个人头又从石门窟窿里抛出来,在地上血滴滴的乱滚。孙行者认得这是一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了。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
八戒眼中噙着泪,说道:“哥哥,暂且不要哭。这天气不是好天气,恐怕一时间弄臭了。等我拿了去,趁着生气埋下后再哭。”
行者说道:“也说得是。”
那呆子不嫌弃污秽(脏),把那个人头抱在怀里,跑上山崖。在向阳的地方寻找了一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那人头埋了进去,又筑起一个坟墓。
他这时才叫沙僧道:“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找一些什么来供养供养。”
他就走向涧水边,攀扯了几根大柳枝,拾了几块鹅卵石,回到坟墓前,把那些柳枝儿插在坟墓的左右,鹅卵石堆在坟前。
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
八戒说道:“这些柳枝权且当做松柏,给师父遮遮坟顶;这些石子权且当做点心,给师父供养供养。”
行者喝道:“笨货!人已经死了,你还用石子儿供他!”
八戒说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
行者说道:“暂且不要胡弄!叫沙僧在这里,一则在这里给师父守丧,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捉拿住妖魔,把他碎尸万段,给师父报仇去。”
沙和尚滴泪说道:“大哥说得极其妥当。你们两个注意,我在这里看守。”
好八戒,立即脱了黑色锦布直裰,束一束着体的小衣,举着钉钯跟随着行者。
他们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妖怪们分辩,径自把他们的石门打破,喊声震天地叫道:“还我们的活唐僧来!”
那洞里的大小群妖,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都抱怨那先锋的不是。
老妖怪问那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该怎么处治?”
那先锋说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鯹(xing,鱼腥味)。’一不做,二不休;左右率领家兵们杀那些和尚去!”
老妖怪闻言,无计可施,真个就传令,叫:“小的们,各个要齐心,拿着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
他们果然一齐呐喊,杀出了洞门。
这大圣与八戒,急忙退了几步,到那山场的平坦处,抵挡住群妖,喝道:“哪个是出名的头儿?哪个是捉拿我师父的妖怪?”
那群妖扎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了一闪,老妖怪手持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是南山大王,数百年来在这里纵横无忌。你们的唐僧已经被我捉拿吃了,你敢怎么样?”
行者骂道:“你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胆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是开天辟地之祖,尚且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也仅仅称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胆敢称什么南山大王,数百年间纵横无忌!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
那妖精侧身闪过,使铁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像一个猴儿的模样,敢用这许多的言语来压我!你有什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
行者笑道:“我把你这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道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chou,伴侣)。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林内施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
东方果正来西域,哪个妖邪敢出头!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妖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着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用铁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举起钉钯乱筑那妖怪的先锋。那先锋率领众妖一起齐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坦地上的混战,真是好杀:
东土天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
施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
群妖混战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
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齐兴。
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神生。
南禺(yu,区域)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肉,致令舍死又忘生。
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
孙大圣看见那些小妖勇猛,连着打斗也不后退。立即使了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就都变做了本身的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面打进去。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阵跑回洞中。
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相的妖精,搪着钉钯,九孔血出;挽着铁棒,骨肉如泥!吓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的,得命逃回了洞中。那先锋不能变化,早被行者一铁棒打倒,现出了本相,乃是一个铁背苍狼怪。
八戒上前扯着狼脚,翻过来看了看,说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道偷了人家多少猪伢子、羊羔儿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