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游学(一)(2 / 2)

夫子身着粗麻短褐,腰间系着褪色的绦带,与身后峨冠博带的学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他赤足踩进泛着油光的黑土,泥浪立刻漫过脚踝,在裤管上洇开深色的云纹。

这次带队伍的,正是他们书院鼎鼎有名的徐夫子。

这位的名气,和受欢迎程度,这在张时安他们第1次进入书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当得知这次带队的人,竟然是徐夫子,众多学子,那叫一个欣喜若狂。

"诸位可知,这看似平常的插秧,实则暗合天时地利。"

徐夫子弯腰抓起一把泥浆,指缝间渗出的泥水流成琥珀色的细流,

"《齐民要术》有云:'春三月,时雨降,可种稻。'此时地气升腾,秧苗方得生气。"

田边佝偻着背的老农突然直起腰,手里的秧苗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他布满沟壑的脸膛泛着古铜色的光,浑浊的眼睛里却跃动着狡黠:

"夫子这话在理,可这插秧的诀窍,光靠书里的字可学不来。"

说着他将秧苗往水里一按,五根指头像铁耙般划开泥浆,

"看仔细了——三指并拢如执笔,秧苗要像毛笔蘸墨般入泥三分。"

几个世家子弟面面相觑,锦缎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为首的金铭轩咬着牙褪下蜀锦袜,白皙的足踝刚触到泥浆,便像被烫到般缩回。

"这泥里有虫!"

他指着小腿上蠕动的蚂蟥尖叫。老农蹲在田埂上"吧嗒"抽着旱烟:

"城里少爷们的细皮嫩肉,可比不得咱庄稼人的老茧经咬。"

日头升高时,田埂上晾满了沾着泥浆的襕衫。

学子们弓着腰在水田里挪动,青石板似的脊背泛着油光。

有人被碎瓷片划破掌心,鲜血混着泥浆在水面绽开朵朵红莲;

有人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秧苗田里,惊起一群白鹭掠过天际。

"这般辛苦,莫不是白忙活?"

有学子望着歪歪扭扭的秧苗叹气。老农磕了磕烟袋锅:

"往年大旱,东边三乡的稻子都枯了。咱村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深水护秧'法子,才保住了半亩口粮。"

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学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田里的门道,可比四书五经深得多。"

众人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位看起来就历经风霜的老农。

还这般有见识,就连他们读书人所学的四书五经,都能说出来。

怪不得,夫子会让这样的人,指点他们,果然,人家老一辈,有老一辈的哲理。

暮色降临时,远处传来悠长的欸乃声。

学子们坐在田埂上揉着酸痛的腰,望着水面上浮动的星子。

徐夫子忽然指着天际:"看那北斗七星,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他沾满泥浆的手掌划过星空,"你们今日插下的不仅是秧苗,更是天下黎民的生计。"

月光洒在秧苗上,泛起粼粼波光。

不知谁家的水牛在远处哞叫,惊起一滩宿鸟。

学子们望着自己沾满泥浆的双手,忽然明白:

这曾经令他们皱眉的泥土,原来真的能开出饱腹的稻花。

就连张时安他们,也是受益匪浅,今天一天的劳累,让他们连腰都直不起来。

可就是这般切实的劳作,以及这水田当中的成果,别让他们,纸上谈兵,感触多了不知道多少。

终于回到住的农家小院,粗茶淡饭,众人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平常,每次吃完还要剩下一点的学子也通通改了往日的做派。

吃的不说,多注意形象,狼吞虎咽,每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费。

"这糙米竟比府里的银丝面还香。"

有学子捧着空碗感慨,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泥浆。

他话音未落,一粒米顺着下巴滚进衣襟,忙不迭用满是水泡的手去捻。

油灯下,那粒米像碎玉般滚落在靛蓝衣襟上,被他郑重其事地送入口中。

东首的长凳上,几个世家子弟正用筷子尖挑着饭粒。

"莫要学我等往日的纨绔样。"

为首的少年扯下沾着菜汤的云纹腰带。

"今日插秧时,我分明看见老农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这饭粒,原是混着血汗的。"

西屋传来碗勺磕碰声,原是最挑食的公子哥正就着咸菜喝粥。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摔倒时,老农弯腰将他扶起,粗糙的手掌布满裂口,指腹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夫子说得对,"他喃喃自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窗外传来蛙鸣声,晚风掀起窗棂上褪色的窗纸。不知谁家的孩童在唱: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声音稚嫩却清晰,惊起栖在屋檐下的麻雀。

学子们相视而笑,掌心的水泡隐隐作痛,却觉得这疼痛里竟生出几分甘甜。

月上中天时,夫子提着灯笼走过庭院。

东厢房漏出一线微光,他凑近一看,只见少年们正借着月光补缀磨破的衣袖。

针脚歪歪扭扭,却将绽开的布帛缝得严严实实。

"明日还要插秧。"有人轻声说,"这身衣裳,得再撑些时候。"

晨鸡报晓时,学子们踩着露水走向田间。

经过晒谷场时,昨日换下的襕衫已晾成一片斑斓的云。

微风吹过,衣摆上未洗净的泥渍化作细碎的星子,与东方渐起的朝霞相映成趣。

他们足足在这个小山村,待了三日左右的时间。

可以说,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接下来路途当中,舟车劳顿,都已经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了。

平常的铺张浪费,经过这样的事之后,也非常自觉的有所改变。

徐夫子看到这一幕,当然是满意的不得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人教人不会,事教人,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