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道是保勖从荆门连夜赶回,带着二十条走舸截了楚军后路。马希萼摔了酒碗要杀人,我拔出佩剑往案上一插:\"楚王要战,我荆南男儿奉陪!\"帐外适时响起战鼓声——孙光宪这老狐狸,早让三千弩手埋伏在芦苇荡里。
这场戏唱到月上中天。楚军退兵时,保勖押着两百艘粮船回来,船头还插着楚军帅旗。我在码头捶他胸口:\"能耐了啊?\"他龇牙咧嘴地笑:\"大哥教得好,要打就打七寸。\"
广顺元年郭威称帝,我派保勖去汴梁朝贺。这小子回来时满脸红光:\"新皇帝赏了咱家丹书铁券!\"我翻开礼单却皱起眉头——后周要咱们每年多纳三万石粮。\"二哥觉得这买卖划算?\"保勖摸着铁券上的鎏金纹:\"总比挨打强。\"我让库房连夜熔了铁券铸成犁头,第二天全分给农户了。
保勖气得三天没跟我说话。第四天夜里他踹开书房门,眼睛跟狼似的发绿:\"大哥这是打郭威的脸!\"我指着案头舆图:\"你当郭威是石敬瑭?人家正要立威,咱们送犁头比送铁券实在。\"后来秋税收上来,果然比往年多出两成。孙光宪说这是\"以退为进\",我倒觉得是庄稼汉实在——用了新犁头的地,亩产多了半斗。
显德元年周世宗要打淮南,圣旨来得急如星火。我在书房转了三圈,突然问保勖:\"你说咱们该出多少兵?\"他正在啃羊腿,油手往舆图上一指:\"出个屁!让老赵家跟李璟狗咬狗。\"我笑着摇头,第二天却点了八千精兵交给保勖:\"你去帮王朴将军押粮草。\"
保勖在寿州城下被流矢擦破头皮,回来时带着周世宗亲赐的金疮药。我给他换药时手直抖:\"出息了,敢跟陛下讨赏。\"他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不是要我学'以退为进'么?\"后来周军班师,荆南免了三年岁贡——这买卖倒比截粮船划算。
家里也不消停。夫人张氏总嫌老五保寅吃闲饭,撺掇我打发他去管盐务。我说盐铁是命脉,她摔了妆奁吼:\"那也不能白养个书呆子!\"后来保寅自己来找我,抱着《齐民要术》说要改良橘树嫁接。如今江陵蜜橘能卖到汴梁,倒是他头功。
最头疼是老六保绪。这小子十岁就敢偷我的佩剑,十四岁带着家丁剿匪,十七岁跟吴越商人赌钱输了三百贯。有回我罚他跪祠堂,他梗着脖子顶嘴:\"大哥像我这岁数,早跟着爹上阵杀敌了!\"我抄起家法要打,突然想起当年祖父棺材前跪麻的膝盖,最后家法砸在供桌上,跟当年我爹摔鞭子的位置分毫不差。
保勖有回喝醉了说:\"大哥,你这辈子净给弟弟们擦屁股了。\"我把他按在荷花池里醒酒,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老爷子走得急,没给我留退路,只能把这盘棋下到底。
显德六年冬月,我在城头看汴梁来的驿马踏雪而来,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子。周世宗驾崩的消息传进耳朵时,掌心攥着的暖炉突然不热了。保勖扯开诏书扫两眼,鼻子里哼出声:\"七岁娃娃当皇帝?郭家气数尽了。\"
这话说得太早。转过年来正月初三,我正在祠堂给祖宗上香,老五保寅提着袍子冲进来,后头跟着的管家舌头都打了结:\"赵、赵点检在陈桥...\"话没说完我就明白了,供桌上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
保勖来得最快,大氅上还沾着雪粒子:\"大哥,咱们给新朝送什么贺礼?\"我盯着祖父牌位上剥落的金漆,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天。\"把去年攒的蜜橘装二十船,你亲自押送。\"保勖眼珠子瞪得溜圆:\"就送橘子?\"我捡起香炉里半截残香:\"赵匡胤不是郭威,送橘子比送金子强。\"
这话应验得比想的快。三月里赵官家赐下金腰带,随行的翰林学士说话带钩子:\"陛下说荆南橘子甜,想常吃。\"我当场让保寅把橘园扩了三百亩,保勖在底下踹我椅子腿——那橘园原是他准备养歌姬的地界。
建隆元年的夏天特别燥,我在书房批公文,汗珠子把宣纸都洇透了。保绪突然闯进来,十七岁的小子蹿得比竹竿还高,手里攥着把镶宝石的匕首。\"大哥你看!这是吴越钱家送的...\"我抓起砚台就砸,墨汁溅了他满脸:\"跟你说过多少回,别收东南的东西!\"
夜里保勖来劝架,拎着壶冰镇梅子汤:\"跟孩子置什么气?\"我扯开衣襟给他看肋下的疤:\"你十四岁那年,楚王送你的匕首呢?\"保勖不说话了,半晌闷出一句:\"后来不是熔成犁头了么。\"
八月十五祭月,六兄弟难得凑齐。保绅带着北边的风尘,保寅袖口沾着橘树浆,保绪脸上还留着墨渍。分月饼时老五突然说了句:\"大哥的白头发比月饼馅还多。\"一屋子人笑得东倒西歪,笑着笑着都红了眼眶。
重阳节前夜,我在校场看保绪练兵。这小子如今能把陌刀舞得水泼不进,就是下盘还不稳。\"腰沉三分,脚抓地。\"我刚开口,突然天旋地转,喉咙里泛上腥甜。最后听见的是保绪变了调的喊声,还有陌刀砸在地上的闷响。
再睁眼时床边围满了人。孙光宪的胡子打着颤:\"主公这是累出来的心疾,得静养。\"我瞅着保勖发青的眼圈,突然笑出声:\"静养?赵官家能让咱们静?\"说完这话胸口像压了块磨盘,咳得停不下来。
腊月里汴梁又来使臣,这次要借道伐湖南。我裹着貂裘靠在榻上,听保勖跟人打机锋:\"江陵水道冰封,怕耽误陛下大事...\"使臣突然掏出个锦盒:\"陛下听说高节度使病了,特赐高丽参五斤。\"我盯着盒盖上龙纹,指甲掐进掌心:\"回去禀告陛下,荆南愿出粮草三万石。\"
人一走保勖就炸了:\"咱们库房都见底了!\"我让他扶我到窗前,指着院里光秃秃的橘树:\"保寅上个月说,今年根肥下得足。等开了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急喘,这次咳出了血沫子。
年关夜下了场薄雪,我把保勖叫到祠堂。烛火跳得人心慌,他跪在垫子上总挪膝盖。\"还记恨我熔了你的铁券?\"我伸手摸他后脑勺,小时候他被马蜂蜇了包我就这么哄。保勖突然抱住我胳膊,三十好几的人哭得抽抽:\"大哥,咱们不治病了行不行?我找道士...\"
\"听着!\"我掐他虎口,\"开春赵官家必来讨好处,你预备三样:蜜橘二十船,保绪的陌刀营,还有...\"胸口猛地一抽,缓了好半晌才接上,\"把我那副山文甲擦亮,到时候摆在校场显眼处。\"
上元节那日精神头突然好了,能喝下半碗粳米粥。保绪给我演陌刀阵,刀光雪亮得晃眼。我指着东南角:\"那儿缺个刀盾手补位。\"说完自己都愣住——这招式还是爹当年教我的。
正月廿三清晨,我让管家把六个兄弟的胎发瓶都搬来。黄杨木盒子里摆着六个瓷瓶,保勖的瓶口还缺个角,那是他七岁上树掏鸟窝摔的。阳光从窗棂格里漏进来,照得瓷瓶上的釉色忽明忽暗。
保勖进来时我正攥着他的胎发瓶,他扑通跪在踏脚上:\"大哥,太医说...\"我摆手打断他:\"当年截楚军粮船的水军花名册,在书房左数第三格暗柜。\"他眼泪砸在青砖上晕成深色:\"说这些干什么...\"
\"赵官家比郭威狠,但讲理。\"我拽着他胳膊往上提,\"你性子急,遇事多问保寅。保绪莽撞,给他娶个厉害媳妇...\"话没说完就瞧见保勖袖口有道裂口,想给他捋平,手抬到半空突然灌了铅似的。
最后的力气都用在扯玉佩上——羊脂玉雕的貔貅,还是爹当年给的。保勖接过去时,我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灵堂里那个偷瞄我的少年。外头突然起了风,刮得窗纸哗啦响,像是谁在撕黄历。
喉头涌上的血有点甜,像保寅种的蜜橘。我想说把甲擦亮些,想交代别饿着老五,想提醒保勖小心南唐的茶商...可最后吐出来的只有半口气,轻得吹不动帐幔上的流苏。
后事怎么料理的我不知道,只恍惚听见保绪在吼太医,保寅的啜泣声忽远忽近。保勖的手死死攥着我腕子,攥得人生疼,可这点疼突然也淡了。最后念着的是那年江陵城的雪,老爷子棺木上的霜花,还有六个胎发瓶摆成一排的样——原来人生到头,最惦记的不过是骨血挨着骨血的暖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