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洛陵王城如常,钟鼓依旧,百姓安眠。
却无人知晓,棋盘之上,已悄然落下一子,惊起千层波澜。
晋州王府,一如既往地幽静威严,金砖琉璃、兽脊飞檐,春寒料峭中透着肃杀之气。
晋王萧晋端坐于偏殿之中,身着藏青蟒服,眉头深锁,眼角隐隐泛红,连日未眠。
案前是未动的茶盏,白气早已散尽,只剩一缕苦涩清香。
他死死盯着窗外那棵古槐,像是能从那静默树影中窥得天下风云。
“殿下。”
殿外,一个黑衣人跪伏而下,低声禀道:“密探归来,已有回报。”
“让他进来。”萧晋挥手。
一名瘦高男子悄然走入,面容普通,衣衫朴素,却眼神锐利如刃。
他正是晋王麾下暗卫——信服,潜踪密谍三十余年,遍布中都十三坊。
“卑职见过殿下。”信服一拱手,躬身行礼。
萧晋眉头紧皱,直截了当地问道:
“中山王那边,动了吗?”
信服摇头,答得干脆利落:“未动。中山王自十日前收到密信后,未有任何异常举动。”
“你确定?”萧晋语气微沉。
“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信服面无表情道。
“属下安排的‘柳三’每日在王府西街摆摊卖糖人,可见王爷每日早朝准时回府,午时在后苑逗猫,申时与数名世家公子猎兔,一举一动,皆无破绽。”
“连影子都没有?”
“是。”信服低声道,“不但没有出动暗卫,连府中最擅情报的冯忠都整日闲坐——看起来仿佛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个‘琼州小儿’。”
萧晋缓缓起身,来回踱步,神色愈发阴沉。
十日。
从他亲手安排下了那封密信,命人以死士之命,想办法送入中山王府,至今,整整十日。
他知道自己这步棋有风险,也知道那孩子牵扯甚大,可他料定萧业不会不动手。
“只要他动……”萧晋低声呢喃,“只要他动,就有破绽。”
在这场皇位之争中,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尤其是中山王这种声望权柄皆盛的实权王爷。
——他只要出手,不管成败,名义就会丧失。
可如今,十日已过,那中山王,竟真的像“没看到”那封信一样。
难道他……真的不在乎?
信服这边,看着晋王的表情,他思索了一番,又道:
“而且,殿下……属下以为,中山王那边不仅仅是,完全没把密信当回事,甚至……甚至……”
“但说无妨。”萧晋眉头一跳,坐直身子。
“密信送去之后,属下连夜布点,盯紧王府内外。可从头到尾,中山王不仅没有调动人手,甚至……更闲了。”
“更闲了?”萧晋眉眼骤沉。
“是。”信服低声道,“密信送去当夜,他照旧喝醉三分,带着一条黄狗在府外斗鸡坊待到戌时才回。他的贴身亲卫‘老青’,陪他喝了一夜茶。”
“次日——他一早上郊外遛马,到午时又回城射兔,顺手抢了乐坊一名琵琶女让人送进府中。”
“第三日,他在城东与几个官家子弟设酒棋赌局,连输三局后大笑不止,说要出府巡游,结果在北市街头摆摊卖糖画。”
“至于这几日——天天如此。喝酒、斗鸡、骑马、逗狗、赌棋、听曲……属下从未见他如此‘潇洒’。”
信服越说,语气越怪,“以卑职多年的判断,这不像装的。”
“不像装的?”萧晋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你是说,他真的……不在意那孩子?”
“若非早知他是中山王,属下真以为那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
信服苦笑道,“他现在就像是……恨不得天下永无纷争,自个儿躲在府中养花逗鸟度日。”
萧晋没说话,手指轻敲几下茶盏,声音清脆却带着寒意。
这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中山王萧业,表面上是京中出了名的“闲散王爷”,皇命不接,朝议不理,整日醉酒寻欢,被戏称为“中都第一闲人”。
可正因如此,他在朝中无敌人,在民间有声望。
皇帝在时,几次欲将他调任要职,他当面推辞,甚至主动请削兵权,交还三镇虎符。
这人若真无意权柄,晋王倒能放心。
可问题是——这等“无争之人”,六王之乱已经折了三王,他至今还能相安无事?
他若无本事,这天下没人有本事;他若真“无意”,又怎会从来不让人看清真面目?
萧晋心中掀起惊涛。
十天了。
那孩子的消息传出,中山王却一点动作也无,反倒更“潇洒了”——这像什么?像是在向天下示意:
“这等荒唐之事,与本王何干。”
可他越是装得轻松,萧晋心底越凉。
——这不是大智若愚,这是……刀藏笑里,匕首含在酒盏中!
“殿下。”信服低声提醒,“是否需要属下进一步探查?比如查他幕府亲信,或刺探他书房信札?”
“不急。”萧晋闭了闭眼,冷声道,“你说他近日都干了些什么?”
“喝酒、骑马、逗狗、赌棋、听曲。”
“都是真事?”
“是。”信服点头,“属下可担保,每一项都有确凿见证。”
“很好。”萧晋冷笑一声,“那就让他继续。”
他站起身来,走至窗前,望着远处天边一抹薄云,眼神如冰。
“继续喝、继续赌、继续逗狗——越荒唐越好。我要让朝中那些蠢货都信了他早已无心权位,酒色成癖。”
“只要他动,就输。”
“可若他不动……”萧晋眼神一沉,“那本王……便逼他动。”
信服一惊,刚欲开口,却被萧晋拦住。
“去吧,把风收紧,再探他身边两人:‘冯忠’与‘丁七’。此二人若有一丝异动,立即来报。”
“属下遵命。”
信服躬身,退入黑暗。
萧晋转身回坐,拈起茶盏,饮了一口——这次茶已凉,但他喉咙像吞进滚烫的石头,苦涩发热。
“十日,够了。”他低声呢喃。
“中山王……若你真装醉,便别怪本王……下重手了。”
一日后。
一间隐于王府最深处的密室,被彻底封闭,四面青铜墙壁无窗无门,唯有头顶燃着一盏长明琉璃灯,幽幽泛光。
“进来。”
随着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密室大门轰然打开。
一名瘦削如柴的老者被押了进来,身披灰色斗篷,目光畏惧又激动,手中提着一只铁盒,走路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拜见晋王殿下!”老者恭敬跪下。
萧晋背负双手,站在火光之下,神色阴沉,目光却冷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你便是‘蜃楼’?”
“正是草民。”老者低声回道,“民间称‘蜃楼幻面’,乃江湖陋号,殿下若不弃,尽可差遣。”
“听说你能制‘换颜假面’,以假乱真,欺瞒亲生母子,骗过朝廷诏狱?”
蜃楼低头:“若配上言行举止、声息气息,近身之人不察,绝难辨识。”
“很好。”萧晋转身,坐入上位,挥手一招,“东西,给他看。”
立于一旁的信服应声而出,捧来一张卷轴,铺在密室石台之上。
卷轴之中,赫然是五幅画像,墨笔勾勒之下,人物形貌细致入微。
为首一人,眉目慵懒,眼角带笑,正是——中山王萧业!
其后分别是他府中三名心腹:冯忠、丁七、老青!
蜃楼双目陡然睁大,眼神露出狂热之色,“殿下……竟要模仿的是中山王!?”
“闭嘴。”信服一脚将他踹倒。
“你只需做事,不需多问。”萧晋眯起眼睛,“十日内,我要他们五人的假面,能出声、能说话、能走动,一丝不差。”
“能做到?”
蜃楼喘息几下,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疯狂。
“能!殿下放心,草民用的是真皮骨膜,再辅以海蜃之粉、南境鳞脂……只要脸型接近,差不到哪去。”
“但……草民斗胆,请问,殿下做这般假面……是要?”
萧晋没有回答,只慢慢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幅中山王的画像前。
他抬起手指,缓缓摩挲画像上的那双眼睛。
“这世上,没人是干净的。”
“哪怕是萧业——哪怕是那个被称作‘不争之王’的中山王。”
萧晋缓缓回头,眼神阴鸷如蛇。
“我会让天下人亲眼看到——那位中山王,如何在街头杀人、如何在暗巷潜逃,如何亲手弑臣灭口、血染朝堂。”
“届时,不管你装得多像圣人,身上沾了血,就永远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