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前面石塘镇码头靠岸。”
扁舟缓缓滑入石塘镇青石板铺就的内港水道。水色乌浊,夹杂着油污与腌臜废物的沫子在船头散开。码头两侧,密集挤满了双层、三层的临河吊脚木楼,漆皮斑驳剥落,窗棂发黑,悬挂着各种染坊、榨油坊、铁匠铺的破旧旗幡或歪斜木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臊咸味(酱园)、植物油脂焦糊味、金属锻打淬水的刺鼻水气,混杂着粪便与下水道的气息。无数衣衫褴褛的脚夫扛着沉重的米袋、盐包,吆喝着震耳的号子在跳板狭窄处拥挤碰撞;粗布裙钗的妇人蹲在石阶上洗刷便桶,污水直接倾入河道;光屁股的孩童在水边追逐嬉闹。喧嚣、混乱、躁动不安,却又充满了最原始的、为了下一顿饭而挣扎的生之渴望。
这就是秣陵郡边陲的普通镇甸。未被帝国金光彻底笼罩的角落,亦未被战火与灾变摧毁的苟存之地。如同蚁穴的核心底层,养分……最是密集。
郭思彤弃舟登岸,混入往来的人流。玄青官袍的气息被完美收敛,此刻的他与一个行囊略显空瘪、衣着尚算干净的失意穷酸秀才无异。他缓步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
码头尽头,“万盛米行”紧闭的巨大库房铁门缝隙处,贴着新的官府火签封条。门前聚集着一群形容枯槁、指骨粗大的挑夫,带着绝望的麻木低声交谈,浑浊的眼中是食粮断绝的恐惧。几袋洒落在泥污中的陈米正被肮脏的手爪疯抢。
隔街,挂着“兴隆盐局”匾额的官盐铺子门可罗雀,两个穿着半旧皂隶服、抱着水火棍的差役懒洋洋靠在门框上嗑瓜子。铺子内,几个穿着丝绸褂子、戴小帽的盐商正愁眉苦脸地与一个留着八字须、面白微胖的盐司小吏低声说话,脸上陪着笑,手里却不声不响地推过一个用汗巾包裹的物事,那鼓囊的轮廓……是银锭。
镇中心的“镇守府”衙门口,倒是人群熙攘。公告牌上新贴着一张由秣陵郡府下发、盖着鲜红府尹大印的告示:“即日起!加征‘备倭捐’!计口摊派!人丁每口铜钱一百二十文!商铺视营业大小另课!按期缴纳!违误者笞八十!罚充苦役!”公告牌下,拥挤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平民,寂静如死水。愤怒、麻木、无声的绝望在死寂中发酵。
衙门口檐下,身穿崭新湖绸青衫、腰间配着一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铁剑的师爷,正端着白瓷盖碗,笑眯眯地看着张贴告示,对着身旁一个满脸谄媚的精瘦男人(本镇里长)颔首:
“嗯…这计口摊派,最是公允…府尹大人远在郡城,心系海防呐…收钱这等俗务嘛…”师爷呷了口茶,斜睨里长一眼,“…还需尔等多费心,让镇民们明白……这捐输,是为保他们一方平安!…咳咳…王里长啊,镇东头那三十亩挂在你妻舅名下的薄田,今年的夏赋么……报个天灾减等可好?”
……
郭思彤停在一处避雨的馄饨摊棚下,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目光扫过告示牌下死寂的人群,衙门口谄笑的里长,码头盐铺门前推过的汗巾包裹……眼底温润如常。
他指尖蘸着面汤,在油腻的小桌上留下两个小点,如同微不足道的蚊蝇。
一点代表帝国根基——严苛压榨下的贫瘠土壤(愤怒)。
一点代表上层蛀虫——贪婪吞噬,侵蚀根本(腐烂)。
指尖在两点之间轻轻一划。
如同刀锋割裂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