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长宁伯看清殿中情形,所有惶恐都化作喉间酸涩。
裴寂孤身跪在御案七步开外,素色衣摆铺在青砖上像片落雪。年轻人腰背挺得笔直,倒比身后那株珊瑚树还要清峻三分。长宁伯踉跄着扑跪在儿子身侧,膝盖砸在地面的闷响惊得御前总管皱起眉头。
“微臣叩见陛下!”
金狻猊炉吐出袅袅青烟,章御史捧着奏疏从屏风后转出。
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臣目光如炬,展开的密函上朱砂字迹刺得人眼疼:“据查,大理寺少卿裴寂于府中行巫蛊之术,以桐木人偶诅咒东宫。长宁伯,你作何解释?”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长宁伯突然庆幸自己午膳多喝了两盏茶——若非那泡茶耽搁了时辰,此刻人偶上就该换成太子的生辰八字了。
他偷偷瞥向身侧,裴寂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仿佛周遭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回陛下…”他重重叩首,将午后西厢房发生的事倒豆子般说了。说到夫人发病时声音哽咽,提及僧人作祟又咬牙切齿,最后伏在地上泣不成声:“臣教妻无方,险些酿成大祸,万死难辞其咎!”
紫檀御案传来茶盏轻碰的脆响。长宁伯用余光瞥见玄色龙纹袍角掠过,连忙把额头贴紧地面。却听晋王带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父皇明鉴,儿臣与裴少卿共查过三司会审,最知他品性。”
“皇祖父,”稚嫩的童声紧接着响起,“前日先生还教澈儿'君子慎独'呢。”
裴寂凝视着青砖缝里晃动的光影,忽然想起洛昭寒今晨递来的字条。少女簪花小楷写着“西院有异”,墨迹未干就匆匆离去。若不是这四个字,此刻钉在木偶心口的该是...
“裴卿。”
天子低沉的嗓音惊破满室寂静。长宁伯感觉身侧衣料微动,抬眼正见儿子从容叩首,玉簪在乌发间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臣在。”
“章卿所奏之事,你待如何自辩?”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裴寂的声音清越如碎玉。
御案后传来一声轻笑,惊得章御史手中密函簌簌作响。
长宁伯突然发现,儿子垂在身侧的手正轻轻摩挲着袖中某物——半截褪色的五色缕从青纱下露出一角,正是去岁端午他悄悄系在裴寂书房门楣上的。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裴寂垂眸盯着青砖缝里半凝固的血迹。那是方才艾嬷嬷被拖进来时,鞋底在门槛蹭出的暗红。
“皇爷爷!”皇孙辛夷允业突然扑到御案前,锦鲤纹荷包“啪嗒”甩在桐木人偶上,“先生教我背《谏太宗十思疏》时说过,巫蛊乃愚者所为!”
晋王靴尖微动,碾碎了一片飘进来的槐花。睿王袖中佛珠“咔嗒”轻响,裴寂记得那是太子薨逝时,皇上亲赐的檀木念珠。
“裴寂。”皇上忽然开口,护甲刮过人偶眉眼,“你说这眉眼雕得可像太子?”
裴寂抬眸的瞬间,龙案上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人偶左眼下那道疤,正是太子当年为他挡箭所留。他喉结滚动:“微臣不敢妄议天颜。”
“你不敢?”皇上突然抄起镇纸砸向晋王脚边,“连太子遗物都敢仿制!”
长宁伯膝行两步,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这疤...这疤是去岁老臣寿宴,犬子醉酒后失手导致。”
“父亲!”裴寂罕见地提了音量。那日晋王借着酒劲划伤他脸颊,太子亲手给他敷药时说:“这道疤,就当替孤挡灾了。”
皇上摩挲着人偶疤痕,眼底闪过痛色。
“微臣有罪。”裴寂清冷的认罪声在大殿回响。长宁伯突然浑身发抖,竟不管不顾地膝行上前,带着哭腔喊道:“求圣上明察!小儿实在冤枉啊!都是愚夫妇受人蒙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亮起:“方才押来的相国寺和尚!还有贱内身边的老奴!他们都可作证啊圣上!”
染着血渍的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这位平日里端着架子的伯爷此刻涕泪糊了满脸:“要杀要剐冲着老臣来,求圣上放过小儿。”
满殿朱紫贵胄都别过脸去,却见始终挺直脊梁的裴侍郎忽然侧目。他惯常淡漠的眉眼微微颤动,仿佛看见什么不可置信之物——这世上竟还有人,愿以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
喉结轻滚,裴寂压下翻涌的心绪,朝着龙案深拜:“臣罪当诛,不该牵累太子殿下身后清名。但今日事涉储君,恳请圣上彻查宵小,以告慰殿下英灵。”
蟠龙炉腾起的青烟里,皇帝目光如刀掠过两个皇子。
睿王攥紧了腰间玉带,晋王袖中佛珠突然断线,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带人证!”
随着叶晟拖着两个瘫软人影进殿,艾嬷嬷的哀嚎先撞上梁柱:“民妇全招!那人蒙着脸,只说让老奴把黄符塞给夫人。”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扯头发:“可他们抓了我儿啊!我儿在码头扛大包他们都知道!”
龙案后传来声冷笑,震得长宁伯又砰砰叩首。
殿内铜鹤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却压不住满室剑拔弩张。
那被押进来的三个僧人,此刻只剩一个跪在御前——原是艾嬷嬷在殿外就揪着这和尚的僧袍尖叫:“就是他!夫人日日跪拜的高僧!”
长宁伯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瞪着那和尚发怔。这人既教了巫蛊邪术,怎还大剌剌留在相国寺?倒像是专等着官兵来拿似的。
“贫僧不过是个跑江湖的。”和尚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有人给钱让扮高僧,贫僧自然要扮得像些。”他边说边扯下僧袍领口,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狼头刺青。
龙案上桐木人偶泛着诡异光泽,皇帝屈指叩了叩案面:“谁给你的?”
和尚目光在殿内逡巡,突然抬手直指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