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坳,无名小村(夜)
浓稠如墨的夜色裹挟着刺骨寒风,将白日里残留的血腥与硝烟死死按进冻土深处。村东头那间不起眼的土坯小院,门窗紧闭,连一丝微弱的光线都吝于泄露。刀疤脸汉子,这个自称“铁蛋爹”的男人,背对着房门,粗糙的手指正一遍遍摩挲着掌心那块冰冷的青铜腰牌。腰牌边缘新打磨的痕迹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獾耳内侧那几道刻意加深的刻痕如同毒蛇的牙印,带着北狄特有的粗粝与诡秘。
成了。校场上那声凄厉的哀嚎,村民瞬间被点燃的滔天怒火,还有张阁老那位心腹李槐大人恰到好处的厉声叱喝…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墨衡的心血,戚光的心军,甚至小皇帝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都将被这潭搅浑的血水彻底淹没。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已看到西山工坊化为废墟,戚光人头落地的景象。
“墨衡…戚光…小皇帝…”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名字,指腹下的腰牌愈发冰冷刺骨,“看你们这次,如何过这鬼门关!”
“笃…笃笃笃…”院墙外,一阵极其轻微、短促而规律的敲击声突兀响起,如同夜枭啄击枯木,瞬间撕裂了死寂。
刀疤脸汉子浑身肌肉骤然绷紧,眼中毒蛇般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锐利的警惕。这声音…不是约定的信号!他猛地转身,动作迅捷如狸猫,无声无息地贴近窗棂缝隙,仅用一只眼向外窥视。
院外巷道,漆黑一片,只有寒风卷起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那诡异的敲击声只响了三下,便再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爬满脊背。
不对!他心头警铃大作。多年的刀头舔血,让他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死寂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这不是安全,这是更大的危险降临前的屏息!他不再犹豫,猛地吹熄桌上那豆微弱的灯火,身影如一道融入浓墨的影子,扑向墙角一块看似寻常的土坯。手指在几处隐蔽的位置快速抠动几下,伴随着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声,墙角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一股陈腐阴冷的气息扑面而出。他毫不犹豫地闪身钻入,反手一推,暗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暗门合拢的刹那——
“轰!”
院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在寒风中四散飞溅!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小院,动作迅捷无声,瞬间占据了所有要害位置。他们身着深色劲装,外罩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软甲,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巾,手中清一色握着狭长微弯、利于狭窄空间劈刺的短刀,刀刃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芒,显然是淬了剧毒。为首一人身形瘦削,气息却如磐石般沉凝,正是王承恩。
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只在小院中一扫,便精准地锁定了刀疤脸汉子刚刚擦拭腰牌的位置——油灯已灭,灯盏犹温!空气中,除了尘土和霉味,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着金属和汗液的陌生气息。
“搜!”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耗子洞给咱家抠出来!”
黑衣龙骧卫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立刻无声散开。有人扑向简陋的土炕,掀开草席,仔细敲打每一块土坯;有人俯身贴近地面,手指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寸寸摸索;有人则抽出腰间短撬棍,目光如电,扫视着墙壁和地面的每一处可疑缝隙。
一个龙骧卫在墙角那堆看似杂乱的柴草旁蹲下,手指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凑到鼻端轻嗅。“公公,是刚刮下来的青铜锈末,很新。”他低声禀报。
王承恩踱步过去,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在指腹间搓了搓,眼神更加冰冷。他目光扫过墙角那块刚刚被刀疤脸抠动过的土坯,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灰尘掩盖的划痕映入眼帘。他伸出手指,沿着划痕的纹路轻轻描摹,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感。
“呵…”王承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眼中寒意更盛,“好个狡兔三窟!果然是前司礼监调教出来的耗子精,可惜…尾巴藏得还不够干净!”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面墙,目光投向院外无边的黑暗,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森然:“传令下去,西山坳所有路口,明暗哨卡加倍!给咱家盯死每一寸地面,每一片林子!他跑不远!另外…查!查这耗子进村前后,跟谁接触过,哪怕只说过一句话,买过一块饼!咱家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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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西暖阁
晨曦微露,穿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将暖阁内弥漫的压抑稍稍驱散了一丝。檀香袅袅,却盖不住那股无形的硝烟味。赵琰端坐御案之后,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血丝,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他面前,是连夜送回的西山坳“铁柱”伤情急报。
“陛下,”王承恩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太医院院正王大人亲自施针用药,那断腿的村民铁柱,命算是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了。只是…左腿筋骨尽碎,即便日后长好,也…废了。王大人在奏报里说了,除非有接续断骨、重塑经脉的仙丹神药,否则…此生怕是离不开拐杖了。”
赵琰捏着奏报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色。那薄薄的纸页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奉圣命练新军,本为杀敌保民,结果…却先害得一个无辜农人终生残废!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胸腔,几乎让他窒息。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然。“厚恤!”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赐内帑银五百两,良田三十亩,免其家三代赋役!告诉里正,朝廷…欠他一条腿!待新军铸成杀敌之刃,荡平北狄之日,朕…亲自去西山坳,给他铁柱兄弟…斟酒赔罪!”
“奴才遵旨。”王承恩躬身领命。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压抑却清晰的喧哗,隐隐夹杂着哭诉和争执声。
赵琰眉头一蹙。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皇爷!不好了!张…张阁老府上的管家,还有…还有吏部、户部、工科的好几位大人,跪…跪在宫门外!哭喊着说首辅大人为国操劳,偶感风寒,陛下却…却令其闭门‘养病’,形同软禁,是…是堵塞言路,寒了天下士林之心!请…请陛下收回成命,允阁老上朝理事!”
“呵…”赵琰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眼中寒光乍现,“好快的动作!朕的旨意昨夜才下,今日一早,这‘天下士林’的心就‘寒’了?还‘堵塞言路’?”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份张廷玉“泣血”弹劾的奏疏,狠狠摔在地上!
“砰!”一声闷响,奏书在光洁的金砖上滑出老远。
“他们想要言路?好!”赵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帝王震怒的雷霆之威,“王承恩!传旨: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即刻会同御马监提督太监!给朕彻查!彻查西山坳新军演武走火伤人一案!前因后果,所有关联人等,无论牵扯到谁,一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尤其是那个煽风点火、行踪诡秘的‘铁蛋爹’!朕倒要看看,这‘言路’背后,到底是忠君体国,还是魑魅魍魉!”
“陛下…”王承恩心头一凛。让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会同内廷御马监共同办案!这是要将此案彻底抬到明面,摆上公堂!皇爷这是…要借此事,将整个朝堂的浑水,彻底搅动起来!
“还有,”赵琰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去‘请’那位工科给事中李槐大人!他不是在张阁老府上养病吗?把他‘请’到北镇抚司的签押房去‘养’!让他好好‘回忆回忆’,昨日在西山校场,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是奉了谁的钧旨,敢在御马监面前指手画脚,咆哮公堂!告诉他,想好了再说!朕…有的是耐心!”
“奴才领旨!”王承恩深深一躬,眼中精光闪动。他知道,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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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工坊,休憩窝棚
浓烈刺鼻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狭小窝棚的空气里,混合着铁锈、炭火和汗水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墨衡感觉自己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海底,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剧烈的头痛和胸腔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拽回深渊。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浮沉,耳边是系统持续不断的、冰冷刺耳的警报:
【警告!深层意识防护力场强度:15.1%…15.0%…能量储备低于安全阈值!强制休眠机制启动倒计时:00:04:59…】
【警告!主体生命体征持续恶化!神经损伤不可逆风险:78%…建议立即进入深度休眠!】
不…不能睡…墨衡在混沌中无声嘶吼。赵叔…那螺旋纹路…成了吗?是幻觉还是…他拼命集中涣散的意志,试图对抗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昏沉。指尖传来一丝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一片模糊,剧烈的眩晕让他几乎呕吐。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聚焦视线。模糊的视野中,一块巴掌大小、闪烁着深青灰色幽暗光泽的金属件,正被他痉挛般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绝非幻觉!
是它!那块尾部带着精密螺旋闭锁槽的钢件!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剧痛,瞬间冲上头顶!成了!最原始的坩埚渗碳钢!在这个时代,用血肉和汗水硬生生磨出来的精密螺旋!虽然代价惨重…但这把“杀豺狼之刀”的“锁”,终于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
“少监!少监!您醒了?!” 沙哑而惊喜的呼喊在耳边响起。
墨衡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赵德柱布满血丝、满是煤灰和泪痕的脸几乎贴在自己眼前。老匠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惊恐,但此刻却被巨大的激动取代,枯槁的手紧紧抓住墨衡的手臂。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赵德柱语无伦次,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您吓死老头子我了!那枪…那螺旋…成了!少监,您摸摸!您再摸摸!真成了啊!”
墨衡想点头,想说话,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手中的钢件举到眼前,看得更清楚些。
【警告!高强度思维活动加剧能量消耗!防护力场强度:14.5%…强制休眠倒计时:00:03:17…】
冰冷的警报如同催命符。墨衡死死盯着那螺旋纹路,大脑在剧痛和警报的疯狂闪烁中强行高速运转。不行!仅仅一个闭锁钢件还不够!枪管!量产枪管才是新军的命脉!靠现在的手工钻磨,效率低下,废品率高,根本不可能支撑一支军队!水力…水力驱动…他脑海中那幅【简易水力驱动镗床原理图】疯狂闪烁,但那些精密的参数、材料的应力极限、传动结构的细节…在剧烈的头痛和系统濒临崩溃的警报中,如同破碎的镜片,难以拼凑!
“笔…纸…”墨衡从齿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
“纸笔!快!少监要纸笔!”赵德柱立刻嘶声朝窝棚外吼叫。
一个年轻匠人慌忙冲进来,将粗糙的草纸和一支秃头的炭笔塞到墨衡颤抖的手中。
墨衡的手指痉挛着,几乎握不住笔。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视脑中尖锐的警报和视野边缘疯狂闪烁的红光,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幅原理图。主轴…硬木丝杠的强度极限…镗刀的最佳切削角度…冷却液配比…无数数据和结构在脑海中碰撞、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