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血肉为薪(2 / 2)

“停!”他嘶哑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水轮的轰鸣和金属的切削声!

负责扳动离合器连杆的李铁头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将沉重的木制扳手拉回!

“嘎吱——!”

巨大的水轮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呻吟,旋转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沉重的惯性让它不甘地继续转动了几圈,才彻底停止。巨大的锻铁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炉火还在“呼呼”地燃烧,以及匠人们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赵德柱。

赵德柱如同铁塔般站在巨大的齿轮组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齿轮轴套与硬木轴承接触的地方。那里,一丝极其细微的焦糊味,混合着桐油皂角水的特殊气味,正幽幽散发出来。硬木轴承的边缘,出现了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高温灼烤出的浅浅黑痕!

“润滑!给老子加润滑!”赵德柱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独臂指向负责润滑的王二麻子,“桐油皂角水!加厚!加稠!这节点,给老子用刷子刷!刷透了!再给老子磨坏一处,老子把你塞进轴承里当油用!”

王二麻子脸都吓白了,连滚爬爬地抱起那个装着粘稠润滑液的大木桶,用粗硬的鬃毛刷蘸饱了粘稠的液体,扑到那巨大的轴承旁,不要命似的往缝隙里涂抹、灌注。

“刘老六!”赵德柱的目光又扫向刚固定好新毛坯的刘老六,“钻头!换新的!老子看那刀尖颜色不对了!磨!立刻给老子磨!磨不快,下一根管子废了,老子扣你们仨月嚼谷!”

刘老六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人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刚装好、还未开钻的镗刀卸下。锋刃尖端,果然在火光下显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因过热而呈现的暗蓝色。

整个试验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刚刚因短暂停机而松懈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到极限。匠人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傀儡,在赵德柱一道道铁血命令的驱策下,疯狂地运转起来。磨刀石的“嚓嚓”声、润滑液倾倒的“哗啦”声、调整水流的泼水声、拉动风箱的“呼啦”声…再次汇成交响,对抗着那巨大的、随时可能因任何微小失误而崩溃的机械压力。

赵德柱站在巨大的水轮阴影下,独臂撑着支撑架,布满血丝的独眼如同探照灯,扫视着每一个关键节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永不弯曲的钢钎。少监在鬼门关前吊着命,这水轮,就是吊命的绳!这根绳,绝不能在他手里断!

“呜——嗡——”

巨大的水轮,在短暂的沉寂后,带着更沉重的负荷,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缓缓转动起来。深青色的镗刀尖,重新吻上了冰冷的钢铁内壁。黑色的“血液”,再次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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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西暖阁

巨大的舆图前,烛火跳动,将赵琰的身影拉得颀长。他指尖的朱砂,在龙门卫以北、代表黑水河谷的那片阴影区域,再次狠狠点下,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红点。

“三千精骑已秘密进驻鹰嘴峪?”赵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杨总兵亲率所部,偃旗息鼓,已于昨日深夜抵达峪口,据险布防。峪内原有卫所兵卒,皆已换为杨总兵心腹,消息绝无外泄。”王承恩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飞鹰传书,用的是北镇抚司最密的‘三更雨’。”

“嗯。”赵琰的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那片阴影,“哨探格杀令,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以兵部‘清剿边境马匪’为名,着令龙门卫、古北口、喜峰口三处关隘,各出精锐夜不收三百,向北推进百里。凡遇狄人游骑探马,不问缘由,就地格杀,枭首悬于界桩!首级按军功翻倍计赏!”王承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此令一出,北边…怕是要炸锅了。”

“炸?”赵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终于转过身,烛光映亮他深邃的眼眸,那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战意,“朕就是要它炸!三万苍狼精骑,屯驻河谷,日日饮马磨刀,真当朕是瞎子聋子?墨衡和西山匠人们,是用命在给朕铸剑!朕若连亮剑的胆气都没有,如何对得起他们的血肉?如何配坐这江山?”

他抓起御案上那片染着双色血迹的青铜碎片,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北狄的血,江南的血…都在这上面!有人想用这两把钝刀子,慢慢放干大夏的血!朕没那个耐心跟他们耗!”他猛地将碎片拍在舆图上,正压在黑水河谷的位置,“要打,就打疼它!打怕它!逼它先动!”

“陛下圣明!”王承恩深深一躬,“示敌以弱,骄其心志;示敌以强,迫其仓促!此乃阳谋!奴才已密令蓟辽总督,各边镇卫所,明松暗紧,粮秣军械,皆按战时双倍配给,只待狄虏按捺不住,露出破绽!”

“西山那边如何?”赵琰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墨衡…还有那水轮?”

王承恩脸上立刻浮现出激动之色:“陛下!天佑大夏!刚得急报,墨少监…醒了!虽只片刻,神智未清,但已能吞咽汤药!气息比昨日稳了许多!工坊赵德柱回报,水轮钻床运转渐入佳境,虽时有阻滞,更换钻头、调整水流耗费甚巨,然已成功钻出可用枪管二十七根!匠人们…三班轮替,日夜不休!以血肉为薪,铸我大夏之锋!”

“醒了?!”赵琰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一直紧绷的肩背似乎都松弛了一丝,“好!好!醒了就好!天不绝我大夏!”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血肉为薪…说得好!告诉赵德柱,告诉那些匠人,他们的血汗,朕记着!大夏记着!工坊所需,倾尽所有也要保障!墨衡的药,用最好的!内库没有,就去太医院抢!去宫外买!买不到,就给朕去山上采!”

“奴才遵旨!”王承恩声音洪亮。

“还有,”赵琰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投向舆图更北方那片代表广袤草原的空白,“‘嗅金鼠’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陛下,昨夜西山坳废弃砖窑,鼠王协同龙骧卫,已擒获刺客!乃一脸上带疤的独眼凶徒!此人负隅顽抗,被击断一腿一腕,现已押入诏狱秘牢!鼠王亲自审问!奴才已传令,不惜代价,撬开他的嘴!定要揪出幕后主使,斩草除根!”王承恩的声音带着森然杀气。

“审!给朕往死里审!”赵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冷酷,“此獠背后,绝不止一人!江南的血,北狄的刀,还有这西山坳的毒箭…朕要看看,这潭浑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他顿了顿,补充道,“口供,第一时间报朕!”

“奴才明白!”

赵琰挥挥手,王承恩躬身退下。暖阁内只剩下赵琰一人,他重新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黑水河谷的阴影,缓缓移向西山的方向,最终落在代表京畿的繁华区域。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水轮在转,墨衡在挣扎求生,刺客落网,边关剑拔弩张…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推进。然而,赵琰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他深知,越是接近破晓,黑暗的反扑就越是疯狂。西山工坊里那低沉的水轮轰鸣,在他耳中,既是希望的号角,也是催征的战鼓。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舆图上标注着“靖州”的位置——那是靖王赵焘的封地,距离京畿,不过三百里。

“皇叔…”赵琰低声自语,眼中寒芒闪烁,“你…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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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州,靖王府 听涛阁

远离京畿的靖王府邸深处,听涛阁临水而建,窗外是夜色下波光粼粼的王府内湖。阁内,没有点太多的灯烛,只有书案上一盏精致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伏案书写之人的侧影投在墙壁上。

靖王赵焘,一身家常的玄色锦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落笔沉稳,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从容气度。任谁看去,都只道是一位富贵闲散的宗室王爷。

只有跪在书案前阴影里的那个身影,才能感受到这阁内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那是一个穿着王府低级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低垂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刚从京城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将最紧急的消息送达。

“…刘瑾伏诛,其心腹党羽树倒猢狲散…京中暗线损失…损失近半…”管事的声音干涩,带着恐惧,“西山工坊…水力钻床已成…墨衡重伤未死…昨夜…昨夜派去西山的‘独眼蝰’…失手被擒…落入诏狱…”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顿住,洇开一小团墨迹。

靖王赵焘缓缓抬起头。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他的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意。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幽冷的、如同千年寒潭般的沉寂。

“失手…被擒…”靖王的声音很轻,很缓,如同在品评一幅字画,“‘独眼蝰’…本王记得,他是前朝‘夜不收’的百户,精于刺杀匿踪…竟也栽了?”

“回…回王爷…”管事头垂得更低,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龙骧卫…还有…还有北镇抚司的‘嗅金鼠’亲自出手…围在了废弃砖窑…断了腿和手…才…才被擒住…”

“嗅金鼠…王承恩那条老狗麾下最利的爪牙…”靖王轻轻放下笔,拿起案上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在掌心缓缓摩挲着,“看来,本王这位皇侄…是铁了心要把西山护成铁桶了…连看家的本事都亮出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阁内静得只剩下窗外细微的水波声和管事压抑的呼吸声。

“江南那边呢?”靖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盐…盐商们…被陈元那厮做空,损失惨重…怨气…怨气很大…张相爷那边…似乎…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太后娘娘…依旧称病…”管事小心翼翼地回答。

“怨气?”靖王嘴角那丝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神却更加幽冷,“有怨气…好啊。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既然皇侄把刀磨得这么快,连本王埋在宫里的钉子都敢连根拔起…那就怨不得本王…先下手为强了…”

他摩挲着白玉镇纸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传令下去。”靖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冷酷,“青州大仓的‘陈粮’,可以动了。走海路,绕开陈元那厮的眼线…运往…黑水河谷以北,老地方。”

“另,给张廷玉递个话…就说,京营的将爷们…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新军能剿匪…京营…就不能‘巡边’吗?地点嘛…就选在…西山…如何?”

管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随即又深深埋下:“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去吧。”靖王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幅只写了一半的字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管事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听涛阁外的黑暗中。

阁内,再次只剩下靖王一人。琉璃灯的光芒映着他平静的侧脸。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悬在宣纸上方,却久久未曾落下。

窗外,夜风吹过湖面,带来阵阵涛声,呜咽着,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西山工坊那低沉的水轮轰鸣,跨越数百里,似乎也在这涛声中隐隐传来。靖王赵焘的嘴角,那丝温和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他手腕轻动,笔走龙蛇,在宣纸上落下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