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伪愈(2 / 2)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哭嚎道:“阁老恕罪!阁老恕罪啊!陛下…陛下适才呕血厥逆,痰迷心窍,竟…竟抓起案上香炉…掷于地上…炉灰四溅…陛下又…又指着那铜盆…老奴…老奴愚钝,只当陛下嫌盆中炭火未尽…恐有烟气…便…便又引燃…添了些旧物…不想…不想惊扰了陛下…更污了殿宇…老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涕泪横流,将一切不合常理都推给了皇帝“痰迷心窍”下的“胡为”。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地砖上,血迹混着灰烬,触目惊心。

张廷玉的目光在那盆灰烬和王承恩惨不忍睹的手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龙床上痛苦喘息、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的赵琰。痰迷心窍?倒也能勉强解释那疯狂的行为。王承恩这老狗,为了圆谎,对自己倒是够狠。

“哼!粗鄙不堪!惊扰圣体,罪无可恕!” 张廷玉冷哼一声,语气森然,“念你伺候陛下多年,暂且记下你这颗狗头!待陛下龙体稍安,再行发落!滚下去!把你这身腌臜收拾干净!莫再污了陛下的眼!”

“是…是…谢阁老开恩!谢阁老开恩!” 王承恩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到殿角,缩着身子,仿佛真的被吓破了胆。

张廷玉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吴谦,语气沉重:“吴院正,陛下龙体,就全赖你等悉心调治了。当用何药,尽管用!务必要…保住陛下这口气!” 他特意强调了“保住这口气”。

吴谦连忙躬身:“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只是…陛下此症凶险异常,非寻常药石可及…需…需以千年老参吊命,辅以安宫牛黄、紫雪丹等珍品,或可…或可延一时之机…” 他报出的,无一不是宫中压箱底的续命奇药。

“准!” 张廷玉毫不犹豫,“速去取药!不惜一切代价!”

“是!” 吴谦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皇帝,又看了看面色沉重的首辅,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去配药。

张廷玉的目光最后落在一直低眉顺眼的杜衡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杜公公,内官监掌管宫内一应器物用度,陛下寝殿如此混乱污秽,尔等亦有失察之责。回去好生整顿,莫要再生差池。”

杜衡心头一凛,知道这是首辅在点他,连忙躬身应道:“奴婢遵命!奴婢这就回去严查,定不让那些惫懒的奴婢扰了陛下清净!” 他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盆灰烬和龙床上毫无反应的皇帝,心中已有计较。

“嗯。” 张廷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龙床上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赵琰,拱手道:“陛下请安心静养,老臣…告退。” 他转身,玄色大氅拂过冰冷的地面,带着吴谦和杜衡,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弥漫着死亡与诡异气息的乾元宫寝殿。

殿门再次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缩在角落里的王承恩才猛地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刻,他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龙床上,赵琰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松弛下来,那令人窒息的剧痛似乎随着张廷玉的离开而稍稍减退了一丝。他依旧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线。

【…外部威胁解除…生理参数恢复预设“濒危”基线…痛觉信号减弱至基准值(300%)…】

【…维持时间:9时辰…国运值:-40…抹杀倒计时:6天23时59分…】

冰冷的紫色倒计时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赵琰黑暗的视野中央。每一次跳动,都敲击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陛下…” 王承恩挣扎着爬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张阁老…他们走了…”

赵琰没有回应。他的全部意志,都在对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神经的剧痛,以及那倒计时带来的巨大压迫。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虚假的“濒死”状态下,找到一丝破局的契机!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王承恩粗重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又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殿门外。接着,是一个宫女怯生生的声音:“王公公…萧妃娘娘…听闻陛下再次不适…特命人送来新熬的参汤…还有…娘娘想问…明日…明日的大朝会…”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萧妃?明日大朝会?陛下这个样子…如何临朝?!

他刚要硬着头皮去回绝,却听到龙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指令:

“…收下…参汤…”

“…朝会…照常…”

王承恩愕然抬头,只见赵琰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依旧黯淡无光,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那火焰深处,倒映着那血色的倒计时数字,也倒映着一行无声的誓言:

‘人定…胜天…’

乾元宫侧殿的阴影里,杜衡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打发走了吴谦,自己却如同幽灵般折返回来,隐在廊柱之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溜到他身边。

“如何?” 杜衡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回老祖宗,”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小的…小的假装洒扫,靠近殿门缝里瞄了一眼…里面…里面血腥味浓得吓人!王承恩那老狗瘫在地上,手都烂了…陈太医像丢了魂…龙床上…陛下…陛下那脸色…跟死人没两样!小的…小的还听见陛下…陛下好像说了句‘朝会照常’?这…这不是…”

“朝会照常?” 杜衡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错愕和浓浓的讥讽。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想着上朝?这皇帝是真疯了?还是…他心中疑窦丛生。“还有呢?那铜盆里烧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清没?”

“灰…全是灰…黑乎乎油腻腻的…还有…好像有一块烧得不成样子的铜疙瘩?看不真切…味道…味道特别怪,又腥又臭…” 小太监努力回忆着。

铜疙瘩?杜衡眉头紧锁。王承恩说是陛下痰迷心窍烧的旧物…到底是什么旧物?他隐隐觉得此事绝不简单。皇帝最后那拼死一按…王承恩的疯狂…还有首辅临走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睿王府那边…” 杜衡低声吩咐,“你去…把这边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告诉角门那位…”

“是!” 小太监应了一声,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宫道深处。

杜衡最后看了一眼乾元宫紧闭的殿门,那窗棂缝隙里透出的烛光微弱而摇曳,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他拢了拢衣袖,转身离去,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

风雪依旧在紫禁城上空呼啸盘旋,卷过乾元宫冰冷的琉璃瓦,也卷过宫墙外那座富丽堂皇的睿王府。

暖阁内,银霜炭烧得正旺,温暖如春。靖王赵睿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听着心腹低声的禀报。当他听到“铜盆灰烬”、“烧融的铜块”、“陛下脸色青灰如鬼”、“朝会照常”这几个词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朝会照常?” 赵睿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如同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我那皇侄…还真是…倔强得可爱啊。” 他放下玉佩,端起手边的白玉杯,浅啜了一口温热的参茶,眼神却渐渐变得幽深冰冷。

“看来,有些人,是急着想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他轻轻放下玉杯,杯底与紫檀木茶几相碰,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王爷,那我们…” 心腹低声询问。

“等。” 赵睿重新拿起那枚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精细的蟠龙纹,“等明日的大朝会。本王…倒要好好看看,我这‘励精图治’的皇侄,还能拿出什么‘惊喜’来。”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风雪,眼底深处,一丝名为野心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

夜深。

乾元宫寝殿内,烛火通明。

王承恩强撑着疲惫剧痛的身体,指挥着两个绝对可靠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殿内的狼藉。血腥味被浓烈的熏香掩盖,地上的血污被一遍遍擦洗,但那盆混合着皇帝黑血、铜印残骸和纸卷灰烬的冰冷余烬,王承恩却亲自处理。他找了一个厚实的铜匣,将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灰烬一点不剩地铲了进去,盖上盖子,又用火漆死死封住,然后亲自抱着,锁进了寝殿最深处一个隐秘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双手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敢休息,回到龙床边,看着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不时因剧痛而抽搐的皇帝,心如刀绞。

陈太医被勒令守在偏殿,随时听候召唤。殿内只剩下王承恩和两个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

王承恩拿起温热的湿布,再次极其轻柔地擦拭赵琰额头的冷汗。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赵琰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想起陛下昏迷前那无声的“人定胜天”,一股混杂着悲怆、决绝和一丝渺茫希望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和昏睡中的皇帝才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如同最虔诚的祷告:

“人定胜天…陛下…老奴信…老奴信啊…”

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