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淬火(上)(2 / 2)

土坡后面,两个工坊匠人如同捧着圣物,各自抱着一个用厚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看到戚光下来,两人连忙行礼,脸上同样带着紧张与兴奋交织的红晕。

戚光走到近前,目光死死锁在那油布包裹上。他伸出唯一能活动的左手,那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竟有些不受控制的微颤。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油布一角,用力掀开!

暗沉、冰冷、带着新鲜金属和油脂混合气息的枪身,暴露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

不同于他们之前试制的粗糙燧发枪,这三支枪的枪管明显更加光滑笔直,尾部结构似乎有异,多了一个凸起的金属疙瘩(简易闭锁装置雏形)。虽然依旧带着手工打造的粗粝感,但那黝黑的金属光泽,那沉甸甸的质感,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力量感!

真正的杀器!

戚光左手颤抖着,抚过冰冷的枪管,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坚硬与冰冷,仿佛在触摸一个等待唤醒的雷霆。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扫过身后跟下来、屏息看着这一切的新兵们。

“拿弹药来!”戚光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锋,斩碎了寒风。

戚石头立刻从一个匠人手中接过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定量的火药包和圆形的铅弹。

戚光没有假手他人。他示意戚石头将一支燧发枪小心地架在自己的左臂臂弯里,用腋下和残存的右臂艰难地夹住枪托。这个姿势极其别扭,牵动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但他毫不在意,左手熟练地掰开燧石击锤,清理药池(简易改进后),撕开一个小火药包,将大部分火药倒入枪管,然后塞入铅弹,用搠杖费力地压实。最后,将剩余的一点引火药小心地倒入药池,合上药池盖。

整个装填过程,他做得异常缓慢,却异常稳定。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下方所有新兵的心弦。他们死死盯着那支黝黑的铁管,眼神中充满了敬畏、渴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装填完毕。戚光用左臂和身体死死夹住枪托,左手食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扣住了那冰冷的扳机。

他缓缓抬起枪口,瞄准了百步之外(比草人远了一倍)新竖起的一个厚实木靶。

校场上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所有新兵,包括那几个营长,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戚光的眼中,只剩下那个木靶。他调整着因剧痛而有些紊乱的呼吸,努力稳住颤抖的左臂。汗水,混着肩头伤口渗出的血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稳住…稳住…”他心中默念,仿佛在对自己说,也仿佛在对这支寄托了墨衡心血的枪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砰——!!!”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长空的巨响,猛然炸响!

浓烈的白烟瞬间从枪口和药池盖缝隙中喷涌而出!强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戚光虚弱的身体上,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若非旁边的戚石头眼疾手快死死扶住,几乎要摔倒!右肩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百步之外那个厚实的木靶上!

木屑纷飞!

一个拳头大小、边缘焦黑的孔洞,赫然出现在木靶的正中央!铅弹巨大的动能,几乎将一寸厚的硬木靶打穿!

“打…打中了!”

“百步!百步穿杨!”

“真…真打响了!威力…好大!”

短暂的死寂后,校场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新兵们看着那木靶上的孔洞,又看看戚光手中那支还在冒着青烟的燧发枪,眼神中的茫然和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狂热的震撼和激动所取代!这是真正的力量!属于他们的力量!不再是那轻飘飘的木棍!

戚光在戚石头的搀扶下站稳,脸色因剧痛和失血更加苍白,但他的嘴角,却咧开了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成了!墨衡的法子,有效!这威力,这射程!远超他们之前所有的尝试!那尾部多出的结构,真的锁住了气!

狂喜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火山!练兵!必须立刻用真枪练兵!让这些新兵蛋子感受真正的杀器!把这“三叠浪”刻进他们的骨髓!

“列队——!!!”戚光猛地挣脱戚石头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咆哮,盖过了所有的惊呼,“第一排!上前!领枪!”

---

**西山坳,无名小村**

巨大的枪声如同晴空霹雳,撕裂了冬日山坳的宁静。

村口土墙根下,几个正缩着脖子晒太阳、闲聊的老农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地上。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这啥动静?打雷了?”一个豁牙老汉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不像…听着像是…像是工坊那边试炮?可也不对啊,没这么脆生…”另一个稍微见过点世面的老头侧耳听着,脸上也满是惊疑。

“爹!爹!”一个半大小子慌慌张张地从村外小路上跑来,脸色发白,“不是打雷!是…是山那边校场!那些当兵的!他们…他们放真枪了!声音可响了!跟打雷似的!还冒老大的白烟!”

“当兵的放枪了?”豁牙老汉更迷糊了,“他们不是天天拿棍子比划吗?哪来的真枪?”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半大小子激动地比划着,“一个当官的,瘸着腿,自己放的!百步开外,那么厚的木头靶子,‘噗嗤’一下,打穿这么大个洞!”他夸张地用手比划着。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既有好奇,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校场的号子声和棍棒声也从未停歇,但这真枪实弹的动静,还是头一遭。那巨大的声响,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棉袄、身形精瘦、脸上带着一道浅浅刀疤的中年汉子,挑着一担刚劈好的柴禾,从村后的小树林方向走了过来。他似乎也被刚才的枪声惊动,脚步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朝校场方向瞥了一眼,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和警惕。但他很快低下头,脸上堆起憨厚又带着点后怕的表情,对那几个老农招呼道:

“二叔公,王伯,刚才那声可真够吓人的!是官军老爷们又折腾啥新玩意儿了吧?”

“可不是嘛,铁蛋他爹,”豁牙老汉努努嘴,“说是放真枪了,打老远呢!这动静…啧啧,听着都心慌。”

“真枪啊…”刀疤脸汉子放下柴担,搓了搓粗糙的手,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神秘秘的口气,“官军老爷们厉害是厉害…可这枪啊炮的,听着就吓人。你说…这要是哪天…没弄好…走了火…”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担忧后怕的表情。

这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村民们本就有些不安的心湖里,荡起了一圈涟漪。是啊,那么大的动静,万一…万一打偏了,打到村里来…

刀疤脸汉子看着村民们脸上浮起的忧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不再多说,挑起柴担,憨厚地笑了笑:“俺得赶紧给东家送柴去,晚了该挨说了。”说完,便迈着看似笨拙实则稳健的步伐,朝村中一座稍显齐整的宅院走去。

村民们看着他的背影,又望望校场方向,那巨大的枪声带来的震撼,似乎被一层薄薄的阴云笼罩了。

---

**西山南麓,临时校场**

三支黝黑的燧发枪,如同刚刚苏醒的凶兽,传递在第一排新兵的手中。冰冷的触感,沉甸甸的分量,还有那枪管上残留的硝烟气息,让这些从未摸过真家伙的新兵们双手颤抖,眼神既兴奋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戚光拄着拐,站在队列前方,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惨白,但声音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字字砸在新兵们的心头:

“都拿稳了!记住你们这三天用棍子练的!装药!压弹!动作要稳!要快!心里慌,手就不准!手不准,死的可能就是你自己!也可能是你身边的袍泽!”

在他的厉喝和几个连长的亲身示范下,第一排的新兵们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燧发枪装填。手忙脚乱是必然的。火药洒了,铅弹掉了,搠杖捅歪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紧张得快要凝固的气氛。

“稳住!慌什么!”戚光的吼声如同鞭子,“清理药池!重新倒药!压弹要实!再来!”

一遍遍的呵斥,一遍遍的重复。新兵们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动作逐渐从混乱走向笨拙的规范。装填速度慢得令人发指,但至少,火药和铅弹被塞进了枪管。

“第一排!蹲姿!举枪!对准目标——!”戚光指向百步外的木靶。

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被艰难地抬起,指向同一个方向。新兵们蹲在地上,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托枪的手臂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稳住!屏住呼吸!”戚光的声音压到了最低,却带着千钧之力,“听我口令!”

校场上落针可闻。只有寒风刮过枪管的呜咽,和新兵们粗重如牛的喘息。

“预备——!”

所有新兵的手指,都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心脏狂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放——!!!”

“砰!砰!砰!砰!”

十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开!比戚光之前那一枪更加密集,更加狂暴!如同平地卷起一阵惊雷!

浓烈的白烟瞬间将第一排的新兵完全吞没!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不少人身体后仰,甚至一屁股坐倒在地!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刺得人眼睛发酸,咳嗽声此起彼伏。

然而,这混乱和硝烟之后,是校场上骤然响起的、带着巨大惊愕和恐惧的尖叫!

“啊——!!!”

“血!血啊!”

“打…打偏了!打到人了?!”

白烟稍稍散去,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百步外的木靶安然无恙,上面只有寥寥几个浅坑。

而在木靶斜前方,距离校场边缘更近的一片小土坡下——那里是村民们常走的一条放羊踩出的土路——一个身影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村民!他抱着自己的左腿,鲜血正从指缝间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和枯草!在他身边,一个被打翻的破篮子滚落在地,里面几个沾了泥土的、刚挖出来的冻萝卜散落一旁。

铅弹没有飞向木靶,而是偏离了方向,击中了这个恰巧路过土坡下方的无辜村民!

校场上的空气瞬间冻结了。所有新兵都傻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看着那在血泊中哀嚎的身影,握着滚烫枪管的手抖得如同筛糠。恐惧、茫然、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们淹没。

戚光拄着拐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死死盯着土坡下那片刺目的鲜红,看着那个痛苦翻滚的村民,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走火!误伤!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救人——!!!”戚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彻底撕裂,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快!救人啊——!!!”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军纪仪态,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戚石头,拄着拐,跌跌撞撞、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血泊中的身影冲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右肩的伤口在狂奔中彻底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厚厚的布带,但他浑然不觉!

晚了!一切都晚了!

就在戚光踉跄着冲到土坡边缘时,村口方向,已经传来了一片嘈杂而愤怒的哭喊和叫骂声!十几个手持锄头、铁叉、扁担的村民,在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带领下,正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朝校场这边涌来!

为首的老者,正是西山坳村的里正。他看着土坡下倒在血泊中的村民(那是他的侄子),又抬头看向校场上那些手持凶器、呆若木鸡的士兵,还有那个正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军官,眼中充满了磕骨的悲愤和怒火!

“官军杀人啦——!”

“天杀的!你们这些丘八!还我儿命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嚎声撕裂了寒风。

“跟他们拼了!不让咱们活,他们也别想好过!”

愤怒的村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校场边缘象征性的栅栏,挥舞着简陋的农具,朝着还处在巨大震惊和恐慌中的新兵们扑去!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新兵中蔓延。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慌乱地举起了手中还在冒烟的燧发枪(虽然并未装填),场面瞬间失控!

“放下枪!都给我放下枪!列队!后退!不准动手——!”戚光声嘶力竭地咆哮,试图阻止混乱和冲突的升级。但他虚弱的声音瞬间被村民的怒吼和新兵的惊叫淹没。

混乱!彻底的混乱!新兵们在推搡中后退,村民在愤怒中前冲,锄头、铁叉与燧发枪的枪托碰撞在一起,叫骂声、哭喊声、呵斥声响成一片!

戚光眼睁睁看着一个红了眼的村民举起锄头砸向一个吓得呆立原地的新兵,他想冲过去阻止,但重伤的身体和脚下的土坡让他力不从心,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剧痛和极度的愤怒、自责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射入混乱人群前方的冻土中!箭尾剧烈地颤抖着!

紧接着,一阵更加沉重、更加整齐、带着金铁交鸣之音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侧后方传来!

一队约五十人、身着制式鸳鸯战袄、手持长枪、腰挎腰刀的甲士,如同一道移动的铁壁,沉默而迅疾地插入了混乱的村民与新兵之间!他们手中的长枪平举,锋利的枪尖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瞬间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愤怒的村民和慌乱的新兵强行隔开!

为首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百户官,按刀而立,声如洪钟:

“御马监奉旨监军!所有人,立刻住手!违令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所有的愤怒和混乱。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精锐甲士和森然的杀气震慑,冲势一滞。新兵们更是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慌忙后退,丢下手中的枪,垂手肃立。

混乱的场面,被强行压制。

那百户官目光如电,扫过地上哀嚎的村民,扫过摔倒在土坡边缘、肩头染血、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戚光,最后落在那些被新兵慌乱中丢在地上的燧发枪上,眼神锐利如刀。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戚光面前,并未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戚千户,你好大的胆子!私训新军,滥用火器,纵兵伤人!这血案,你作何解释?!”

戚光抬起头,嘴角挂着血沫,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代表着内廷和监军意志的冷硬面孔,又望了望土坡下那片刺目的血红,以及被甲士隔开、依旧悲愤填膺的村民。

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滔天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自责,瞬间将他吞噬。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呛咳。

---

**西山工坊,炉区**

“成了!成了!赵头!您快看!这颜色!这声音!”一个年轻匠人激动得满脸通红,用铁钳夹着一小块刚刚从特制陶土坩埚中取出、淬火完毕的钢料,声音都在发颤。

赵德柱一个箭步冲上前,布满煤灰油污的手指,近乎颤抖地接过那块还带着余温的钢料。深青灰色的表面,光滑致密,敲击时发出清越悠长、宛如金玉的脆响!与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闽铁、苏钢截然不同!

墨少监纸上那古怪的要求——观察火焰颜色从橘黄转为亮白时迅速淬火——竟然真的炼出了这般奇异的铁料!(他尚不知这是钢)韧性和硬度,远非之前可比!

“快!快!按少监画的图,用这个料,再试那螺旋!”赵德柱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宝贵的钢料放到工作台上,抄起最细的锉刀和刻针,准备再次挑战那精密的魔鬼纹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变了调的呼喊:

“赵头!赵头!不好了!出大事了!校场…校场那边…新兵试枪…走火…打到村里人了!血…流了一地!村民…村民围了校场!要拼命!监军…监军的人到了!”

“哐当!”赵德柱手中的细锉刀掉在了地上。他猛地回头,脸上刚刚因为炼出新材而升起的激动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墨衡强撑着画出的图纸…工坊众人拼尽全力炼出的新材…戚千户带着伤没日没夜操练的新兵…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难道就要被这一声走火的枪响,彻底葬送在血泊之中?

老匠人佝偻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

**紫禁城,文渊阁**

张廷玉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庭院。他面容沉静,仿佛在欣赏枯枝败叶的景致,唯有搭在紫檀扶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叩击着,透露出心底深处的一丝波澜。

脚步声响起,一个心腹幕僚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附在他耳边,语速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张廷玉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缓缓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哦?误伤村民?血溅当场?御马监的监军都到了?”他轻声重复着,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弧度。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提起一支紫毫笔。

没有犹豫,饱蘸浓墨的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臣张廷玉,泣血顿首,冒死以闻:惊闻西山校场,新军演武,火器走火,误伤良民,血染黄土,民怨沸腾!夫火器者,国之凶器,本应慎之又慎。然陛下锐意革新,听信戚光、墨衡等匠武狂悖之言,于京畿重地,私训新军,滥用未熟之器,视黎民性命如草芥!今酿此惨祸,实乃人祸非天灾也!臣痛心疾首,伏乞陛下:即刻下旨,锁拿戚光、墨衡等祸首,查办西山工坊,解散新军,以安民心,以正国法!若再姑息,恐生肘腋之变,社稷危矣!臣涕泪交零,字字泣血,伏惟圣裁!”

最后一个字落下,浓墨淋漓,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

张廷玉放下笔,拿起这张墨迹未干、字字如刀的奏疏,轻轻吹了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属于猎手的精光。

风暴,终于来了。而他,要在这场风暴中,为那些“受惊”的士绅、那些“被侵夺”利益的勋贵、还有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娘娘”,递上最趁手的刀。

“即刻…递通政司。”他淡淡吩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