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原油,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令人窒息。温时绯感觉自己正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意识深处残留的、最后那声惊雷般的枪响在空洞地回荡,撕裂着她的灵魂。
沉熵……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
绝望的尖啸卡在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坠落,永无止境地坠落。
就在意识即将被纯粹的虚无彻底吞噬时,一道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暖流,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萤火,轻轻触碰了她冰冷的意识边缘。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一种……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
温暖。干燥。带着一种粗粝的、属于废土尘埃的触感,却又无比坚定。
这感觉如同一根坚韧的丝线,系住了她不断沉沦的意识。坠落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浮在冰冷黑暗中的奇异漂浮。那暖意持续不断地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频率——沉稳,有力,如同某种生命的鼓点。
是心跳。不属于她自己。
沉熵的心跳。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她濒临停滞的思维。是他……他还活着……他还抱着她……
巨大的悲伤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希冀交织着,在冰冷的黑暗里掀起微澜。她努力地想睁开眼,想回应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但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焊死,意识如同被冻僵的飞鸟,徒劳地拍打着无形的囚笼。
沉熵……
陆沉熵猛地睁开眼。
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的头颅!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重锤敲打着脆弱的鼓膜,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和旋转的黑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微微痉挛。
意识像是被强行撕裂后又粗暴地缝合在一起,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脑海中疯狂搅动:冰冷指令的咆哮、对准时绯心脏的枪口、那毁天灭地的湛蓝洪流、还有……坠落时最后看到的,时绯苍白绝望的脸……
“时绯!”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别动。”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金属摩擦,“你的神经突触刚经历高强度强制覆盖,正处于应激性紊乱状态。强行活动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
陆沉熵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用力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
云湛那张万年不变的、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上方。他半蹲在陆沉熵身边,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正将一支空的注射器从陆沉熵的颈侧拔出。注射器里残留着一点淡蓝色的液体。
“云……湛?”陆沉熵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灯塔”那地狱般的旋梯上,他坠落了……
他猛地扭头看向自己怀里!
温时绯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静静地躺在他臂弯之中。她身上覆盖着陆沉熵那件厚实的防护外套,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她的呼吸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起伏。
那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心跳,正是来自于他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和她紧贴着他胸膛的身体。
她还活着!但状态……极其糟糕!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确认她的存在。
“她……怎么样?”陆沉熵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锁在温时绯毫无血色的脸上。
“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意识活动……异常。”云湛言简意赅,收起了空注射器,目光扫过周围,“比你好处理。你的问题更严重。”
陆沉熵这才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温时绯脸上移开,艰难地环顾四周。
他们身处一个极其诡异的“房间”。空间不大,呈不规则的圆形,墙壁、地面和弧形的“天花板”都是由一种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材质构成。这种材质像凝固的液体,又像某种生物组织,表面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如同神经脉络般的淡金色纹路在缓慢地流动、明灭。光线柔和,却无法判断来源,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在发光。
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任何明显的出入口。只有他和温时绯身下这片相对平整的区域,以及旁边散落着的……他们的背包、武器、还有那个至关重要的便携终端。
这里绝不是“灯塔”的底部!更不是废土荒野!
“这是……哪里?”陆沉熵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警惕,他试图调动感知,却立刻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钻在颅内搅动。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灯塔’的核心。或者说……它的‘胃’。”云湛站起身,走到一面幽蓝的墙壁前,伸出手指,极其谨慎地触碰了一下那流动的脉络纹路。指尖接触的地方,幽蓝的光晕微微荡漾开一丝涟漪。“我们被‘吞’进来了。在你们坠落的瞬间。”
陆沉熵瞳孔微缩。“吞进来?什么意思?你一直跟着我们?”
“收到黎朔的加密信息,追踪你们的生命信号和‘灯塔’的异常能量波动。”云湛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抵达时,正看到你们被穹顶破口涌出的蓝光包裹,然后……消失。建筑结构在你们消失后发生了剧烈重组,这个空间入口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他收回手指,转过身,冷硬的目光落在陆沉熵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你被污染源控制时,差点杀了她。”这是陈述,不带任何情绪,却比指责更让人窒息。
陆沉熵的身体瞬间僵硬,抱着温时绯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云湛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记忆中最不堪、最痛苦的角落。那冰冷的指令,那瞄准时绯心脏的枪口……画面清晰得如同烙印。
“它……没被清除干净?”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格式化,温远备份的牺牲,数万灵魂的悲鸣……一切的努力,难道都是徒劳?那东西依然潜伏在他体内,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残余的活性污染源被温远博士的意识残留强行覆盖、锁死。暂时处于静默状态。”云湛走到陆沉熵的背包旁,翻找着什么,“但覆盖不等于清除。它像休眠的病毒,你的精神波动越剧烈,越不稳定,它被重新激活的风险就越大。刚才的神经抑制剂只能暂时稳定你的生理状态。”
他拿出一个扁平的、带有生物电极贴片的金属盒,走到陆沉熵身边蹲下,示意他伸出手臂:“脑波稳定仪。秦博士托我带的,以防万一。戴上它,能帮你建立精神屏障,压制紊乱。”
陆沉熵看着那个冰冷的仪器,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温时绯,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默默地伸出没有抱着温时绯的那条手臂。
云湛动作利落地将电极贴片按在陆沉熵的太阳穴和颈后,启动了仪器。一阵极其微弱、带着安抚频率的生物电流瞬间传入大脑,如同清凉的溪流冲刷着灼热的岩浆,那剧烈的、仿佛要撕裂头颅的痛楚终于开始缓缓消退,混乱的思绪也渐渐沉淀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沉重感。
他需要这个“枷锁”。为了时绯的安全。
“温远……他的意识……”陆沉熵的声音低沉沙哑,看向云湛,“在‘灯塔’里?是他在最后……阻止了我?”
云湛调试着稳定仪的参数,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墙壁上那些缓缓流动的淡金色神经脉络纹路:“无法确定。攻击你们的防御系统,最后那道阻止你的意识洪流,都带有他的最高权限特征。但这里……”他环视着这个幽蓝的、如同活体般的空间,“更像一个巨大的、拥有自主意识的……生物服务器?温远博士的意识残留,或许只是其中一部分被激活的数据碎片,或者……一个被囚禁的‘管理员’。”
“灯塔”……意识聚合体……生物服务器……囚禁的管理员……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温时绯追寻的信号,她哥哥可能存在的“意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座活体建筑抛出的诱饵!
陆沉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温时绯苍白安静的脸庞,想起她在旋梯上那不顾一切的呼喊和眼中燃烧的希望之火,巨大的心痛和担忧几乎将他吞噬。她醒来后,如果知道真相……该如何承受?
就在这时,他怀中温时绯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陆沉熵和云湛同时屏住了呼吸。
温时绯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起来。她的眉头痛苦地蹙紧,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绯?”陆沉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呼唤,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温时绯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此刻却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茫然!瞳孔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放大,失焦地瞪着上方流动着幽蓝光芒的“天花板”,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不……不要……沉熵!不要!”她失声尖叫,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陆沉熵胸前的衣物,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显然还停留在意识坠入黑暗前那最恐怖的一幕!
“是我!时绯!是我!没事了!没事了!”陆沉熵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住,疼痛难忍。他立刻收拢双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声重复,试图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和心跳将她从噩梦中拉回,“你看!是我!陆沉熵!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活着!”
感受到那熟悉的怀抱和低沉有力的声音,温时绯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她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看清了陆沉熵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心疼的脸庞。他的眼睛……不再是那种冰冷的金属光泽,而是属于“陆沉熵”的、带着温度的深邃。
“沉……熵?”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置信,泪水瞬间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你真的……回来了?不是……不是那个……”
“是我!一直都是我!”陆沉熵用力点头,指腹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时绯……对不起……让你……”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巨大的愧疚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温时绯紧紧回抱着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份真实存在的温暖和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回来了。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稍稍稳定,终于注意到周围诡异的环境和旁边沉默站立的云湛。
“云湛?你……你怎么……”她有些茫然,随即想起了坠落的瞬间,“这里……是哪里?我们不是在‘灯塔’……”
“我们在‘灯塔’内部。”云湛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解释,指了指那些流动着神经脉络的幽蓝墙壁,“一个活体空间。它主动‘捕获’了我们。”
温时绯的目光随着云湛的手指,落在那半透明、散发着微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脉动的墙壁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想起了那个信号,那个属于哥哥的神经图腾……
“哥哥……他的意识……”她猛地坐直身体,急切地看向云湛,又看向陆沉熵,“是哥哥的意识!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你!我感受到了!那股力量!那个指令!是他的权限!绝对是他!”她的眼中再次燃起希望的光芒,尽管这光芒深处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脆弱。
“信号源就在这里!”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陆沉熵轻轻按住。
“别急,时绯。”陆沉熵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他扶着她的肩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云湛说得对,这里……很古怪。温远博士的意识……情况可能很复杂。”他不想直接打碎她的希望,但又必须让她有所警惕。
温时绯看着陆沉熵眼中的凝重,又看了看云湛那张毫无表情却同样透露出戒备的脸,心头那簇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她不是傻瓜,经历了旋梯上那惊魂一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的凶险。但哥哥……那最后的指令……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推开陆沉熵的手,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幽蓝的、如同巨大生物腔室的空间,最后落在了那个静静躺在角落的便携终端上。
“终端……”她快步走过去,将它捡起,迅速启动。
屏幕亮起,但信号格一片空白。代表“灯塔”信号源的图标消失了。然而,屏幕上却清晰地显示着一段……留言?
那是一段极其简洁的文字,没有署名,但文字的排版风格和那种独特的、冷静到极致的叙述方式,温时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哥哥温远!
【时绯:】
【能读到这段信息,证明你已抵达核心。我的时间不多。】
【“灯塔”并非囚笼,它是旧世界“方舟计划”的观测前哨,亦是意识跃迁的……失败容器。】
【我的主体意识早已消散于潘多拉。你所感知的,是我留存在此的权限印记与核心逻辑模块,依托“灯塔”的神经基质勉强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