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酒杯,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秦某生于北疆,长于边塞,习惯了这里的风雪和号角。
弟兄们都在这里,袍泽之情,岂能轻弃?况且,” 他抬眼,目光直视周洪,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耿直”和“不解”,“军械库的案子,尚未彻底了结。那些流出的军械,源头何在?背后的主使是谁?不把这些藏得更深的蛀虫挖出来,秦某就算去了繁华之地,这心里,也踏实不了啊!”
他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再次狠狠抽在周洪的痛处。席间的气氛陡然一凝。吴猛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那几个文官富商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周洪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压制不住。他强吸一口气,再次挤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已变得僵硬而危险:
“呵呵,老弟果然……赤胆忠心!忧国忧民!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既然老弟执意要为北疆效力,本官自然全力支持!这样,老狼营此次立下大功,本官做主,擢升老弟为苍狼城副将!仍兼领老狼营!再拨给你一批军饷粮秣,补充兵员!老弟只管放手去干,为朝廷守好这北疆门户!”
这是明升暗控!副将之位听着好听,但军权依旧被周洪牢牢攥在手心。
所谓的军饷粮秣,不过是堵嘴的糖豆。周洪的算盘是,用虚名和些许资源稳住这头露出獠牙的猛虎,再徐徐图之。
秦烈心中雪亮。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喜”和“感激”,站起身,对着周洪抱拳:
“谢大人提拔!秦烈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托!守土安民,职责所在!”
他端起酒杯,“秦某敬大人一杯!”
周洪看着秦烈那“感激涕零”的模样,心中稍定,以为自己的安抚起了作用,也哈哈笑着举杯:“好!干了!”
觥筹交错,丝竹再起。舞姬的腰肢扭动得更加卖力,仿佛要驱散这席间无形的寒意。然而,推杯换盏间,各怀鬼胎。
秦烈面上应酬,心中冰冷一片,如同窗外飘落的雪。周洪的杀意和忌惮,如同毒蛇,已然亮出了獠牙。这场鸿门宴,才刚刚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刻意的喧闹下似乎缓和了些许。
吴猛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秦烈案前,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加掩饰的挑衅:
“秦……秦副将!恭喜高升啊!”
他舌头似乎有些打结,声音很大,“碎石滩一战,秦副将大发神威,阵斩千夫长,吓得狼崽子屁滚尿流,吴某……佩服!佩服得紧啊!”
他猛地将酒杯往秦烈案上一顿,酒液溅出少许。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眯着眼睛,带着一丝恶意的探究,“秦副将当时……是怎么知道那千夫长旧伤在膻中穴的?莫非……秦副将早就认识那草原蛮子?还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哈哈,说来听听,也让弟兄们开开眼!”
此言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秦烈身上,连周洪也放下了酒杯,眼神闪烁,显然这也是他心中深藏的疑问。
吴猛看似醉醺醺的质问,实则直指核心,暗藏祸心!若秦烈解释不清,通敌或身怀妖术的帽子随时可能扣下!
秦烈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箸,抬眼看向吴猛。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没有丝毫被质问的慌乱。那平静的目光反而让借酒装疯的吴猛心头一悸,酒意都醒了几分。
“吴将军说笑了。”
秦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秦某一介边军武夫,怎会认识那等蛮酋?至于未卜先知,更是无稽之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吴猛脸上,带着一种战场上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战场之上,生死一线,哪容得半分侥幸?察敌破绽,无非‘眼利、心细、胆壮’六字。那千夫长冲阵之时,看似气势如虹,实则脚步虚浮,左手始终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膻中穴附近。其呼吸在发力瞬间,于膻中穴处有极细微的凝滞不畅。此乃旧伤未愈,气血淤堵之兆!”
秦烈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仿佛在复盘一场精妙的棋局。
“此等细微之处,稍纵即逝。生死关头,信则有,疑则无。秦某不过是赌他旧伤未愈,赌《崩山劲》能破其防御,赌我麾下儿郎能抓住敌酋授首、敌军崩溃的战机罢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
所幸,秦某赌赢了,苍狼城的儿郎们,赌赢了!用命,赌来的!”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战场归来的铁血气息,瞬间压下了所有质疑。
那“用命赌来的”几个字,更是让席间几个经历过碎石滩血战的城卫军将领脸色微变,下意识地避开了秦烈的目光。
吴猛被秦烈这一番有理有据、更带着战场煞气的解释噎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端着酒杯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周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打圆场道:
“好了好了!吴猛你喝多了!秦副将战场洞察入微,胆识过人,正是我辈楷模!来来来,大家继续喝酒!莫要扫了兴致!”
他狠狠瞪了吴猛一眼,吴猛悻悻地退回座位。丝竹声再次响起,却再也无法掩盖席间弥漫的猜忌和寒意。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当秦烈带着一身酒气(大部分被他暗中用真气逼出)和林风走出城守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苍狼城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万籁俱寂。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瞬间驱散了府内残留的暖腻和污浊。
林风跟在身后半步,低声道:“大人,周洪……”
“豺狼之心,昭然若揭。”
秦烈打断他,声音比这寒夜的风更冷。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如同巨兽蛰伏的城守府,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封的杀意。
“虚名、小利、威胁、试探……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在等,等一个能将我们彻底碾碎的机会。” 秦烈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回营。告诉弟兄们,刀,磨得更利些。真正的暴风雪,还在后头。”
马蹄踏碎积雪,在寂静的长街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城守府门楼上,周洪隐在暗影中,目光阴鸷地盯着那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手中的暖炉几乎要被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