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的帷幕,在诛魔令的血金光辉中彻底落下。
涵婓的意识被冰冷的黑暗与撕裂般的剧痛反复拉扯。他感觉自己在无尽虚空中翻滚、坠落,每一次翻滚都牵动着左肩胛骨粉碎般的痛楚,每一次下坠都仿佛要将灵魂从残破的躯壳里硬生生扯出。帝君兽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紧贴着他的后背,温热粘稠的液体——是它的血——不断渗透他早已褴褛的衣衫,带来一种令人心碎的暖意,却又被周遭刺骨的罡风迅速掠夺。
“呼——呜——!”
风声不再是风,是亿万厉鬼在深渊中尖啸。葬神渊的罡风层,名不虚传。那不是普通的气流,而是无数混乱、狂暴、饱含死亡气息的空间碎片与湮灭能量汇聚成的毁灭洪流。它们无形无质,却又锋利无匹,轻易地撕开了涵婓仅存的护体灵光,如同千万把淬毒的冰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皮肉、筋骨,甚至灵魂。细密的血珠刚从伤口渗出,便被罡风瞬间卷走、湮灭,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灼痛。
他勉力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睛,视野里是一片旋转的、绝对的漆黑。只有偶尔,当一道惨白或暗红的空间乱流如同毒蛇般掠过时,才能短暂地照亮周围——嶙峋如巨兽獠牙的黑色石笋,扭曲蠕动的虚空裂隙,以及…那抹在狂暴乱流中顽强闪烁的、如同鬼火般的暗红身影。
洛红衣。
她像一道真正的幽灵,在足以撕碎钢铁的罡风中穿梭。那身标志性的红裙,此刻成了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子,却又诡异地成为她力量的屏障。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血色光晕笼罩着她,罡风切割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溅起点点血色的涟漪,却始终无法真正突破。她身法灵动得不可思议,时而如柳絮般借力飘荡,时而如游鱼般滑过最狭窄的缝隙,每一次惊险的闪避都恰到好处地避开足以致命的乱流。
“这边!”她的声音穿透鬼哭般的风啸,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涵婓和帝君兽的意识中。同时,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匹练再次从她袖中激射而出,精准地缠住涵婓的腰身,猛地将他向某个方向拉扯!
就在涵婓被拉开的刹那,一道无声无息的、扭曲着空间的惨白乱流如同巨蟒般噬咬过他刚才的位置!那处虚空瞬间塌陷、湮灭,形成一个短暂的黑洞,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吸力!
涵婓心脏狂跳,死亡的阴影擦肩而过。他死死抓住那道血色匹练,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洛红衣特有的、微凉而强大的力量,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帝君!”涵婓嘶哑地呼唤。帝君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作为回应,巨大的头颅艰难地拱了拱涵婓的后背,示意它还在。它的状况极其糟糕。强行催动本源裂魂啸抵御玄真子,尾部又硬撼巨灵门主的开山斧,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在葬神渊的侵蚀下,它原本光滑坚韧、流转着幽暗光泽的鳞甲大片大片地失去了光泽,变得晦暗、干枯,甚至边缘开始卷翘、剥落,露出下面颜色暗淡、布满裂纹的皮肤。它的呼吸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连维持飞行的姿态都耗尽了力气。最令人心焦的是,它头顶那根象征着力量与威严的螺旋独角,尖端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那是生命力被过度透支、本源开始枯竭的征兆!
衰老的阴影,已悄然笼罩了这头强大的异兽。
“撑住!快到乱流区边缘了!下面就是‘噬魂雾’!”洛红衣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促。她指向下方更深邃的黑暗,“看到那点暗红了吗?那是‘悬骨山’的引路灯!入口就在山底!”
涵婓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在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暗红色光斑,正顽强地闪烁着。随着他们的下坠,那光斑在视野中极其缓慢地放大,渐渐显露出一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悬浮于虚空中的黑色山峰的模糊轮廓。山峰的形状狰狞怪诞,像一具被巨力撕裂后又随意拼凑起来的远古巨兽骸骨,嶙峋的骨刺刺破黑暗,散发着亘古的死寂与绝望。那暗红的光,正是从这座“悬骨山”底部某个方位透射出来的,如同巨兽心脏深处渗出的污血。
那就是所谓的“生路”?涵婓心中没有丝毫希望,只有沉甸甸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宗主胸口那空洞的画面,无数修士刻骨仇恨的眼神,青冥嘴角那抹一闪而逝的冷笑…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弑圣者…这个罪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带来比罡风切割更剧烈的痛苦。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宗主最后那一刻的眼神——并非仇恨,而是某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洞悉了什么却又来不及言说的复杂。
“吼——!”
帝君兽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咆哮!它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倾斜,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涵婓猝不及防,差点被甩飞出去!他死死抓住缠绕腰间的血色匹练,定睛一看,只见一道肉眼难以捕捉、却散发着极度不祥气息的灰黑色气流,如同活物般缠绕在帝君兽受伤的尾部!那气流所过之处,帝君兽尾部本就暗淡的鳞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腐朽!甚至几片碎裂的鳞甲,在灰黑气流的侵蚀下,直接化为粉末飘散!
“是‘蚀骨阴风’!别硬抗!”洛红衣厉声警告,双手飞快结印,一道更为浓郁的血光射向帝君兽尾部,试图驱散那灰黑气流。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只是开始!
“咻咻咻——!”
数道同样的、甚至更为粗壮的灰黑色气流,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钻出,目标明确地袭向帝君兽!这些蚀骨阴风狡猾异常,避开了洛红衣血光的锋芒,专挑帝君兽防御最薄弱、伤势最重的区域下手!
帝君兽庞大的身躯成了巨大的靶子。它愤怒地咆哮着,试图用音波震散这些跗骨之蛆,但本源受创之下,发出的音波威力大减,仅仅让那些灰黑气流略微迟滞,根本无法驱散!灰黑气流如同贪婪的水蛭,死死吸附在它的鳞甲破损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疯狂地侵蚀、腐化!帝君兽的气息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下去,动作变得越发迟缓、笨拙,连维持飞行的姿态都摇摇欲坠!那根独角尖端的灰白色,正迅速向下蔓延!
“该死!”涵婓目眦欲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帝君兽传来的痛苦、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这头与他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伙伴,正在被这深渊一点点吞噬生机!他强忍着左臂血纹传来的灼痛,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力量,哪怕只是微弱的灵力,想要帮助帝君兽驱散那些蚀骨阴风。然而,心念甫动,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剧痛猛地从丹田炸开!葬神渊的环境,对他这种修炼正道法诀的修士,压制和侵蚀竟如此恐怖!灵力如同被冻结的溪流,根本无法顺畅调动!
就在这危急关头,洛红衣眼中寒光一闪。
“哼!区区阴秽之物,也敢放肆!”她冷哼一声,红裙无风自动。她不再试图驱散,反而双手猛地向两侧虚抓!一股强大而诡异的吸力骤然从她掌心爆发!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缠绕在帝君兽身上的蚀骨阴风,仿佛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竟然纷纷脱离帝君兽的躯体,如同归巢的毒蜂,疯狂地涌向洛红衣的双掌!灰黑色的气流在她白皙的手掌周围旋转、凝聚,发出嘶嘶的厉啸,充满了不甘和怨毒,却又无法挣脱那强大的吸力!
洛红衣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几分,眉心间隐隐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血色竖痕。她双手猛地合拢!
“嗤——!”
一声如同冷水浇入滚油的爆响!那数道凝聚的蚀骨阴风在她双掌之间被强行压缩、湮灭!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恶臭弥漫开来,瞬间又被罡风吹散。洛红衣身体微微一晃,随即稳住,掌心中只留下几点灰黑色的残渣,被她随手甩入黑暗。
帝君兽身上的侵蚀骤然停止,它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吼,但气息依旧萎靡不振,衰老的迹象并未消失,只是暂时遏制了恶化。
“走!”洛红衣没有丝毫停顿,血色匹练猛地一收,拉着涵婓,同时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摇摇欲坠的帝君兽,三人(兽)如同三颗坠落的流星,加速冲向下方那片更浓郁的、如同墨汁般翻滚的黑暗区域——噬魂雾!
就在他们即将没入那片翻腾的墨色雾海之际,涵婓强忍着剧痛,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那早已被无尽黑暗隔绝的上方渊口。
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那九天诛魔令煌煌的、带着无尽杀伐意志的金红光芒,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的阻隔,在他意识深处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青冥那张悲痛欲绝、却又在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玄真子那刻骨仇恨的眼神,无数修士疯狂的呐喊…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将翻腾的恨意、屈辱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冻结成冰。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他最后看了一眼身边伤痕累累、独角染霜的帝君兽,看向前方那决然引路的红影。
没有言语。
下一刻,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精神力量的墨色浓雾,彻底吞噬了他们。
***
进入噬魂雾的瞬间,仿佛坠入了万载冰窟的最底层。
那是一种渗透骨髓、冻结灵魂的阴冷。罡风的尖啸被隔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无处不在的低语。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呓语,混乱、疯狂、充满了绝望、怨恨、不甘和种种扭曲的欲望碎片。它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涵婓的识海,试图钻入他的思维,将他也同化为这浓雾的一部分。
涵婓闷哼一声,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散架的小船,意识被无数疯狂的浪头反复拍打、撕扯。过往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幼时村落的炊烟…养弟纯真的笑脸…宗主初次传授心法时温和的眼神…随即,这些温暖的画面被更残酷的景象粗暴地覆盖:燃烧的村庄…刑台上刺目的雷光…宗主胸口那空洞的虚无…还有青冥那冰冷刺骨、充满恶意的目光!
“紧守心神!别听!别看!跟着我的光!”洛红衣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涵婓混乱的意识中。
只见她周身那层血色光晕骤然明亮起来,范围也扩大了许多,将涵婓和帝君兽都勉强笼罩在内。血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在粘稠的墨色浓雾中硬生生撑开了一片相对稳定的区域。那些侵蚀意识的疯狂呓语碰到这层血光,如同冰雪遇到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被暂时隔绝在外,虽然依旧能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恶意,但强度减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