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再是昨夜那种缠绵的、带着初冬寒意的细雨。它变了脸,成了倾盆而下的、狂暴的瀑布,狠狠地砸在2010年深秋的城西街道上。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撞击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一股股湍急的黄褐色溪流,在低洼处打着旋涡,裹挟着枯叶、塑料袋和不知名的垃圾,粗暴地冲向路边的排水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汽车尾气的刺鼻味,还有雨水冲刷垃圾堆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臭。
程长赢站在一处摇摇欲坠、布满锈迹的公交站台雨棚下。廉价的黑色塑料雨衣紧紧裹在身上,雨水依旧顺着帽檐的缝隙,冰冷地钻进他的脖颈,沿着脊背一路滑下,带来一阵阵令人烦躁的湿冷。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早已湿透,冰冷的泥水渗透袜子,包裹着脚趾,每一次挪动都发出“噗叽”的声响。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袋子里,那张崭新的、墨迹早已干透的简历,在雨水的反光和塑料膜的折射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每一个虚构的光环,此刻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仿佛随时会被这场狂暴的雨冲刷得原形毕露。
启明地产。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幕,投向马路斜对面。一块褪色的、边缘有些卷曲的蓝色招牌,在灰蒙蒙的雨帘中顽强地亮着灯——“启明地产(城西店)”。招牌下,是一间门脸不大的临街铺面。玻璃门紧闭着,蒙着一层水汽,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门口歪歪斜斜地贴着一张打印的A4纸:“招聘置业顾问,无经验可培训”。
无经验可培训。
这几个字,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攥着文件袋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在塑料膜下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前世,他就是靠着那张苍白无力的简历,走进了这扇门,开始了在地产行业最底层的挣扎。而今天,他带着一份精心伪造的“履历”,再次站在这里。目标不再是混口饭吃,而是将这间不起眼的小中介,变成他搅动风云、撬动财富的第一块跳板!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出租车呼啸而过,车轮碾过积水,肮脏的水浪如同愤怒的巨兽之口,猛地扑向站台!
“操!”程长赢只来得及低骂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后急退!但狭窄的站台空间限制了他的动作。冰冷的、裹挟着泥沙和油污的脏水,毫不留情地泼溅在他身上!黑色的塑料雨衣瞬间被染上大片大片的污渍,裤腿更是湿透了大半,泥点一直溅射到文件袋上,留下难看的斑点。
冰凉的脏水顺着皮肤流淌,那股混合着汽油和垃圾的恶心气味直冲鼻腔。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前世破产跳楼前被债主追打、被路人唾骂的狼狈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他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削,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让他想对着那辆早已消失在雨幕中的出租车破口大骂,甚至追上去砸碎它的车窗!
冷静!程长赢!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响,如同惊雷!前世输掉一切的惨痛教训,瞬间压倒了这微不足道的屈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他低头,看着文件袋上溅落的泥点,眼神里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他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擦文件袋表面的污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然后,他不再犹豫,猛地拉低了雨帽,一头扎进了瓢泼的雨幕之中!
冰冷、狂暴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视线被密集的水帘切割得支离破碎,耳朵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轰鸣。脚下的积水冰冷刺骨,每一步都踩得泥水四溅。他像一头沉默的孤狼,在城市的暴雨中,朝着那点微弱的“启明”之光,奋力跋涉。
“叮铃——”
推开启明地产那扇略显沉重的玻璃门,门框上挂着的旧铜铃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旧纸张、廉价空气清新剂和潮湿水汽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盏老旧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嗡的声响,努力驱散着雨天带来的阴郁。
店面不大,一目了然。左手边是一排贴着老旧壁纸的隔断办公位,几个穿着廉价西装或休闲外套的年轻人正对着老式的cRt电脑屏幕敲打着什么,神情麻木,偶尔有人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用程式化的热情语调重复着:“您好,启明地产,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缺乏生机的气息。
右手边是一小块会客区,几张磨破了边的布艺沙发围着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散乱地放着几本卷了边的房产宣传册。此刻,沙发上坐着两个穿着工装、浑身湿漉漉、神情拘谨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进城找活儿的农民工,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个同样穿着廉价西装、梳着油亮分头的年轻业务员(王海)正坐在他们对面,唾沫横飞地比划着:“…这个价格绝对超值!虽然是顶楼,但采光无敌!房东急着出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程长赢的目光掠过王海那略显浮夸的表演,径直投向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张稍显宽大的旧实木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男人。
张启明。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夹杂着明显的银丝,显出一种儒雅的风霜感。鼻梁上架着一副擦拭得极其干净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稳而内敛,带着一种久经商海沉浮的洞察力。他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套着一件同样质料考究的藏青色夹克,领口处露出干净的白衬衫领子。在这个充斥着廉价气息和浮躁氛围的小店里,他像一块温润沉稳的玉石,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令人心安的质感。
此刻,张启明正微微蹙着眉头,一手拿着老花镜,一手拿着一份报表模样的文件,凑在台灯的光线下仔细审阅着。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半边脸庞,柔和了镜片反射的冷光,也映照出他眼角深刻的纹路。
程长赢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雨衣下摆和裤脚,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口那块已经湿透的、印着“欢迎光临”字样的化纤地毯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冰冷的湿气和狼狈的姿态,让他瞬间成为了店里目光的焦点。
办公位后的几个业务员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带着几分好奇、几分麻木、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看了过来。正在口若悬河的王海被打断了表演,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门口这个浑身湿透、形象狼狈的不速之客,嘴角撇了撇,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又一个底层穷鬼来找便宜房”的鄙夷,随即又扭过头,继续向他的“目标客户”推销。
只有张启明,缓缓地从报表上抬起了头。银边眼镜下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程长赢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稳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透雨衣下的狼狈,看透那份精心包装的简历,甚至看透这具年轻躯壳里那颗被前世血泪浸泡过的灵魂。
程长赢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脱下湿透的廉价雨衣,将它尽量拧干,挂在了门边的简易衣帽架上。动作不卑不亢,带着一种与外表狼狈截然相反的沉稳。
他拿着那个沾着泥点的透明文件袋,踩着湿透的帆布鞋,一步步走向那张实木办公桌。湿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水脚印。
“张经理?” 程长赢在办公桌前站定,声音因为寒冷和之前的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他尽力控制着,让它听起来平稳清晰,“我是程长赢,来应聘置业顾问。这是我的简历。” 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向张启明。
张启明放下手中的报表和老花镜,目光扫过文件袋上尚未擦净的泥点,又落在程长赢那张年轻、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他的视线在程长赢那双深不见底、沉淀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和沧桑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去拿文件袋,而是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旧皮椅靠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姿态从容,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压力。
“程长赢?” 张启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磁性,“外面雨很大。” 他看了一眼程长赢依旧在滴水的裤脚,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程长赢微微颔首:“是,张经理。机会不等人,雨再大也得来。” 他的回答简洁直接,没有多余的客套和解释。
张启明不置可否,目光终于落在那份简历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文件袋里抽出那张A4纸。纸张被保护得很好,除了文件袋上的泥点,简历本身干净整洁。
他的目光在简历上快速扫过。当看到“xx大学(自考本科)经济学专业”和“宏远地产咨询公司 市场分析专员”这两行时,他翻阅纸张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银边眼镜的上缘,再次看向程长赢。
“自考本科…宏远地产?” 张启明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宏远在业内…名声可不算太好,前两年好像因为提供虚假市场报告,被几个客户告了,后来就销声匿迹了。”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着简历上的信息,“你…在那里工作过?”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办公区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也诡异地停了半拍。王海那边虽然还在推销,但眼角的余光也幸灾乐祸地瞟了过来,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讥笑。那两个农民工客户也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更加局促地缩了缩身子。
程长赢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他没想到张启明竟然知道宏远地产的底细!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点破!
前世记忆瞬间翻涌。宏远地产咨询,一家靠倒卖行业数据和炮制虚假报告牟利的小作坊,确实在09年初就因丑闻倒闭,老板卷款跑路。他前世也只是在信息混杂的论坛上听说过这个名字,才敢在简历上大胆借用!他赌的就是这种小公司的信息在2010年难以查证!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儒雅的小中介老板,竟然对行业如此了解!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冷汗几乎要再次渗出!简历造假的后果,在这个信息壁垒尚存的年代,足以让他彻底失去立足之地!
不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