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须口外的长江,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着。刘基庞大的水师舰队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锚泊在宽阔的江湾。白日里喧腾的号子与锤击声早已平息,唯有沉重的黑色防火布,在夜色里无声地覆盖着楼船艨艟的船帆、桅杆和两侧船舷吃水线以上的要害部位。这层来自陈留秘坊的奇异“甲胄”,在昏黄的船灯下泛着油亮而冰冷的光泽,浓烈的桐油与石棉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之上,也压在每一个水军士卒的心头。
旗舰“镇海”号高高的指挥台上,刘基凭栏而立,玄色大氅的下摆在渐起的东南风中猎猎作响。他手中紧握着一小块防火布的样品,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坚韧的纹理,感受着上面桐油与石棉混合后特有的滑腻与冰凉。这触感,是陈留匠作监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是马钧呕心沥血的奇思,更是他今夜对抗周瑜那焚江烈焰的唯一依凭。
“主公,”水师都督张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沉默,“风向……彻底转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原本只是拂动衣袂的微风骤然变得强劲而持续,带着江水的湿意,自东南方向呼啸而来,猛烈地扑打着船帆与旗帜,发出呜呜的声响。这风,不再温柔,它裹挟着上游江东水寨方向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喧嚣——那是无数船板摩擦碰撞的沉闷回响,是油脂泼洒的粘稠流动声,是铁链绞动的刺耳铿锵!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正顺着这浩荡的东南风,排山倒海般压向刘基的舰队。
来了!
刘基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穿透沉沉夜色,死死锁住东南方那片孕育着风暴与烈焰的黑暗深渊。他猛地将手中布样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沉静得如同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传令!各舰,落帆!防火布覆盖区域,泼水浸润!弓弩上弦,拍杆待命!准备接火!”
“诺!”张允肃然领命,转身疾步奔下指挥台。急促而尖锐的铜钲声瞬间撕裂了江面的死寂,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整个舰队!
“落帆!快落帆!”
“水!泼水!浸透防火布!”
“弩炮!上弦!检查拍杆机括!”
“火油桶盖好!远离船舷!”
嘶吼声、奔跑声、铁器碰撞声、绞盘转动声……无数声响在东南风的呼啸中交织沸腾。巨大的主帆被水手们喊着号子急速降下,覆盖其上的厚重防火布被泼上的江水浸润得更加黝黑沉重。士卒们攀附在船舷,用木桶奋力从江中汲水,一遍遍泼洒在覆盖船壳的防火布上,水珠顺着油亮的布面滚落,试图为这层最后的屏障再添一分湿冷的保障。弩炮手们赤膊上阵,粗壮的胳膊肌肉虬结,奋力转动绞盘,将粗如儿臂的弩箭卡入箭槽,冰冷的金属箭头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幽光。巨大的拍杆被高高悬起,包裹着铁皮的沉重拍头悬在船舷外侧,如同巨兽蓄势待发的利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慢流逝。东南风越来越烈,吹得船身微微摇晃,桅杆顶端的灯笼疯狂摇曳,投下凌乱不安的光影。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所有士卒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下游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暗。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脊背,却又被手中紧握的冰冷兵器和身下这层奇异黑布带来的渺茫希望死死压住。
突然!
一点猩红的光,毫无征兆地在东南方浓稠的黑暗中跳跃而出!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十点、百点、千点!仿佛地狱之门在江面上骤然洞开,无数点跳跃的、贪婪的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化作一条条狰狞扭动的火蛇,又迅速汇聚成一片吞噬一切的、咆哮奔腾的烈焰狂潮!
“火船!江东火船来了!”了望塔上,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瞬间刺穿了所有人心中的侥幸。
视野豁然开朗。借着那焚江烈焰的凶光,一幅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清晰地撞入每一个刘基水军士卒的眼中:
数百艘,不,是上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它们被粗大的铁索或坚韧的藤蔓死死串联在一起,形成一片覆盖了数里江面的、巨大而恐怖的移动火海!每一艘船上都堆满了浸透油脂的干柴、硫磺、硝石,烈焰在东南风的疯狂鼓动下,从船头烧到船尾,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墨色的天幕映照得一片血红。浓密的黑烟翻滚升腾,如同无数条来自九幽的黑龙,遮蔽了星月,空气中瞬间弥漫开刺鼻的硫磺、焦糊与油脂燃烧的恶臭。
这由无数火船组成的连环地狱,正借着浩荡的东南风,以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顺流而下,朝着刘基水师舰队猛扑而来!灼热的气浪甚至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烤得人面皮发烫,呼吸艰难。那轰隆隆的火焰燃烧声、船板爆裂声、铁链摩擦声,汇成一首来自地狱的毁灭交响曲,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稳住!稳住阵脚!”各舰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压下士兵们本能的恐慌,“防火布!相信防火布!”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刘基舰队最前方的几艘斗舰。看着那焚天煮海的烈焰狂潮扑面而来,看着那狰狞的火舌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吞噬,看着那浓烟中扭曲的死亡景象,前排一些年轻水手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跑啊!挡不住的!”凄厉的哭喊声响起,几个身影不顾军官的怒吼,丢下武器,连滚带爬地试图跳入冰冷的江水中逃命。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几艘斗舰的阵型出现了骚动。
“临阵脱逃者,斩!”旗舰上,刘基冰冷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响彻江面。几乎同时,督战队冷酷的刀光闪过,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甲板上,刺目的猩红瞬间浇灭了混乱的苗头。死亡的铁律,暂时压过了对火焰的恐惧。
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与镇压之间,江东的火船狂潮,已如咆哮的熔岩巨兽,狠狠撞入了刘基水师的前锋阵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