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七年,云南的官帽如同深秋枯叶,稍经风雨便簌簌坠落。
昆明城肃杀的空气里,血腥味始终挥之不去。
总督府那两扇曾经威严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门扉上几道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印记,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还是更令人心悸的涂抹。
门内,死寂沉沉。几只大胆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央,啄食着石板缝隙里某种暗红的凝结物。
巡抚恒春,这位封疆大吏,连同他的夫人,数月前就在这深深庭院内,被绝望和恐惧逼上了绝路。
消息像瘟疫般扩散开来,昆明街头巷尾,人们压低了声音传递着惊恐:“听说了吗?恒中丞……,是悬梁自尽的!血溅了满堂!”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处官衙。
大理城头变幻大王旗,杜文秀的回民军声势日隆,剑锋直指省垣。
昆明城内,各族团练、散兵游勇打着各种旗号,趁火打劫,白日里也敢明刀明枪地火拼。
衙门成了修罗场。道台李延楷,上任不足半月,在赴衙署途中,被一伙蒙面暴徒从轿子里拖出,当街砍杀,血染红了半条街的石板。
新任知府何有保,踌躇满志刚踏入府衙签押房,一杯热茶尚未沾唇,就被他重金延请的贴身护卫从背后捅穿了心窝。
那护卫原是城外一股悍匪的内应,只为知府那颗脑袋能换得百两白银和入伙的资格。
顶戴花翎滚落尘埃,浸在粘稠的血泊里。
朝廷的任命文书,不再是通往权势富贵的坦途,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吏部的公文匣子,漆皮依旧鲜亮,描金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可当它被驿卒颤抖着递入某位京官或邻近省份官员的手中时,带来的往往是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彻骨的寒意。
“兹委任某某为云南某某道……”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还未落下,那被点到名的官员已“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叩头如捣蒜。
“公公明鉴!微臣……微臣老母病危,需床前尽孝啊!恳请朝廷体恤!” 这是“丁忧”。
“臣……臣突染恶疾,沉疴难起,恐……恐辜负天恩!” 说这话的官员,昨日还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此刻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接旨。这是“称病”。
更有甚者,在得知即将被外放云南的风声后,书房里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嚎。
家人撞开门,只见主人瘫坐在地,左手握着一把沾血的利剪,右手两根指头不自然地扭曲着,断口处血肉模糊。
他用剧痛和残缺,硬生生斩断了那条通往云南死地的路。这是“自残抗命”。
官帽落地,如秋叶飘零。巡抚衙门大堂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楠木公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自恒春之后,那把椅子便空悬着,无人敢坐。云贵总督的大位,更是空了整整四年。
朝廷的廷寄文书如同雪片,催促着封疆大吏尽快赴任,可那些文书,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吏部尚书的案头,弹劾云南官员“畏葸不前”、“贻误封疆”的奏折堆成了小山,可又能如何?派谁去?谁肯去?谁又能活着走到任上?
昆明城仿佛成了帝国肌体上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朝廷的膏药,贴一张,便被血水浸透一张。
时光在血腥和混乱中艰难爬行,到了同治五年秋。
湘军大营,驻扎在贵州腹地一处刚经历过血战的关隘旁。
空气中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泥土、血腥和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营地肃杀,得胜的湘勇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掩埋同胞,也埋葬敌人。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比帐外更为凝滞。
刘岳昭端坐在主帅的虎皮交椅上,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紧抿的嘴唇。
这位以“稳毅沉鸷”着称的湘军悍将,此刻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阴云。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廷寄,黄绫封面,朱砂封印,刺目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
帐下,几位心腹幕僚和营官垂手肃立,个个面色凝重,帐内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帐外寒风的呜咽。
终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忍不住打破了沉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云贵总督!这……这是朝廷的催命符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滇省糜烂,非一日之寒。杜逆盘踞大理,拥众二十万,其势正炽!马如龙之辈,虽暂受羁縻,然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如同枕畔豺狼!更遑论遍地团练,名为保境,实为割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老幕僚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前车之鉴,血犹未干!恒春、舒兴阿、潘铎……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哪一个不是……落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大人!云南官场,那是阎罗殿!是无底的深渊!此去……十死无生!万望大人三思!三思啊!”
“三思?” 刘岳昭的目光缓缓从廷寄文书上抬起,越过几位心腹焦虑的面孔,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风中,隐隐送来士兵们挖掘墓穴的沉重锹镐声,还有远处山坡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坟茔轮廓。
那里埋葬着他从湖南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跟着他一路血战,平定了贵州的苗乱,最终倒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去洞庭湖边。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如山岳般沉稳。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夹杂着硝烟和血腥的冷风猛地灌入。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目光长久地停驻在贵阳城外那片新起的坟山上,白惨惨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云南的百姓,”刘岳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军帐中回荡,压过了帐外的风声,“等不得三思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幕僚们面面相觑,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从主帅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可转圜的决心,那是一种看透生死、背负起一切的沉重担当。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喧天的鼓乐。同治五年深秋,一支沉默的队伍离开了刚刚平靖的贵州,蜿蜒北上,直插云南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腹地。
刘岳昭端坐马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间佩刀,神色肃穆。
他身后,是八千湘勇子弟。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里既有湘军百战余生的锐气,也藏着一丝对未知险地的忧虑。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的尘土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废弃的驿站,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芜的村落,十室九空,野狗在倒塌的屋舍间逡巡。
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远远望见这支打着“刘”字大旗的官军,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似乎永远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焦糊和腐烂的死亡气息。
当那座曾象征着帝国在西南最高权威的昆明城垣,终于在萧瑟的秋阳下显露轮廓时,迎接他们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门洞开,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城楼上空荡荡的,不见守军旗帜。
街道两旁,店铺门窗紧闭,如同鬼域。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警惕地抬头望一眼这支入城的军队,又迅速低下头去。
总督衙门,这座本该是全省心脏、威严赫赫的所在,此刻也沉浸在无边的荒凉之中。
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一只铜门环不翼而飞,另一个歪斜地挂着。
门前的石狮子,一只倒了,半埋在尘土里,另一只虽立着,却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狮头残缺。
刘岳昭翻身下马,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大门。
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锈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庭院空旷得吓人,衰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枯黄一片。
几片残破的纸钱被风吹着,在石板地上打着旋儿。正堂的公案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案上凌乱地堆着些散落的卷宗和废弃的笔墨。
一只蟋蟀,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发出单调而执着的鸣叫。刘岳昭的目光扫过地面,在靠近公案的石砖缝隙里,几块深褐色的、干涸板结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前任留下的,无法被时间完全抹去的血迹。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张象征着云贵最高权柄的座椅。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伸出手,拂去椅背上厚厚的积尘,露出了下面深色的硬木。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空旷、死寂的大堂。那只蟋蟀的鸣叫,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与绝望。
亲兵队长杨虎是个彪悍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喉咙发紧,低声咒骂了一句:“娘的,这地方……真他娘的晦气!大人,要不咱们先扎营城外?”
刘岳昭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那张蒙尘的公案后,目光落在案角一方被灰尘覆盖的沉重木盒上。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一方沉甸甸的铜印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绶锦上,印纽是威风凛凛的麒麟。
他拿起那方象征着云贵总督无上权力的印信,入手冰凉沉重。他撩起战袍的下摆,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印身。
灰尘簌簌落下,冰凉的铜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幽暗而凝重的光泽。
“这云南的天,”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古井的一块石头,激起沉闷的回音,“该扫一扫了。”
他的手指抚过那麒麟印纽冰冷的鳞片,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堂内的晦暗与尘埃,仿佛要劈开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的沉沉阴霾。
“扫一扫?” 一个略带沙哑的冷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总督衙门大堂内短暂的死寂。
声音来自门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加掩饰的桀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中年汉子,身着一套半旧不新的清军号衣,外面却松松垮垮套了件不知从哪弄来的绸面马褂,显得不伦不类。
他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随着他说话而扭动,更添几分凶悍。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靴子上的泥污毫不客气地踩在刚刚被亲兵简单清扫过的石板上。
来人正是昆明东郊赫赫有名的“保境安民”团总,绰号“刀疤李”的李大魁。他三角眼斜睨着刘岳昭手中那方刚刚擦亮的铜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新来的总督大人?呵,口气倒是不小。这云南的天,是好扫的?前任舒制台、恒中丞,哪个不想扫?结果呢?一个脑袋挂在了大理城头,一个全家老小在衙门里吊成了腊肉!” 他身后的团丁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刀疤李踱近两步,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刘岳昭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和沾满泥泞的马靴,语气愈发轻佻:“看大人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听说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兄弟们在刀口上舔血,保一方平安,不容易。这粮饷、械弹,还有兄弟们流血流汗的犒赏……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手指捻了捻,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要粮,要枪!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弓弦。刘岳昭的亲兵们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李大魁和他手下那几个团丁,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杨虎更是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横在刘岳昭与李大魁之间,眼中凶光毕露。
刘岳昭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交椅上,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听见李大魁那番挑衅和勒索,只是将擦拭好的铜印稳稳地放回公案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