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总督那是烫手山芋(2 / 2)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大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

“规矩?” 刘岳昭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李大魁方才制造的喧嚣。

“本督奉旨抚滇,只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绸面马褂,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刀锋。

“你身着朝廷号衣,又披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带刀擅闯总督行辕,咆哮公堂,索要钱粮,视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

李大魁脸上的刀疤猛地一抽,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总督如此强硬,竟直接给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闪,梗着脖子叫道:“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懂咱们这儿的行情!兄弟们也是……”

“拿下!” 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杨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声:“遵令!” 身形如电,直扑李大魁。

他身后的亲兵也如狼似虎,瞬间扑向那几个团丁。大堂内顿时拳脚交加,怒喝连连。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间的短刀奋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杨虎是刘岳昭麾下有数的悍将,经验老到,几个凶狠的擒拿格斗,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杨虎顺势一脚踹在他腿弯,李大魁“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被两名亲兵死死按住。

他带来的那七八个团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面前,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着,额头青筋暴跳,犹自挣扎嘶吼:“姓刘的!你敢动老子!城外几千号兄弟不会放过你!这昆明城,你坐不稳!”

刘岳昭缓缓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堂内只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团丁们压抑的呻吟。

“几千号兄弟?” 刘岳昭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聚啸山林,劫掠地方,鱼肉乡里,就是你说的‘保境安民’?本督来此,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人,从今日起,云南的天,变了!” 他猛地提高声音,字字如铁锤砸落,“拖出去!辕门外,斩!”

“大人!总督大人饶命啊!” 李大魁这才真正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脸上血色尽褪,嘶声求饶。

但已经晚了。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他拖死狗般拖向门外。

片刻之后,辕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铡刀落下声,随即是人群短暂的骚动和死一般的寂静。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在总督衙门前的旗杆之上。那狰狞的刀疤脸,在秋日的阳光下凝固着最后的惊骇和绝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盘踞在城内外的大小团练头目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那点趁火打劫、试探新总督虚实的念头,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斩得粉碎。

总督衙门辕门外旗杆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说服力——新来的刘制台,不是来和稀泥的,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总督衙门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刘岳昭深知,杀一儆百只能暂时压制地面的小鬼,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盘踞滇西、拥兵二十万的杜文秀大理政权。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个铜墙铁壁般的敌境。

灯下,刘岳昭凝视着桌上粗糙的云南舆图,手指划过苍山洱海的位置。

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单膝跪在案前,他叫赵七,原是湘军斥候队正,胆大心细,精于伪装潜伏。

“大理,”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粮草囤在何处?将领之间有无嫌隙?回民军与当地汉人、彝人、白人的关系如何?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那个叫柳映泉的,是什么来路?为何杜文秀对他言听计从?”

赵七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决然:“标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内,必传回消息。”

“不是消息,” 刘岳昭纠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脉!杜文秀的命脉!活着回来!”

赵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总督衙门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

刘岳昭一面加紧整饬刚刚收拢、人心惶惶的绿营残部,汰弱留强,严厉申明军纪;一面利用雷霆手段暂时压服各路团练的契机,派出得力干员,深入昆明及周边州县,恢复最基本的行政秩序,开仓赈济那些面黄肌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

一袋袋救命粮从尘封的仓廒中运出,分发到破败的窝棚和绝望的村落。当第一缕炊烟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时,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也在悄然撒开。刘岳昭亲自接见那些被杜文秀大军击溃、逃入深山或隐匿于民间的原清军小股部队将领,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与大理政权离心离德的回民头领。

他给予他们粮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个承诺和一个新的身份——官军的外围哨探、内应、甚至未来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缓慢而艰难,但刘岳昭以罕见的耐心和务实的姿态,一点点撬动着大理政权看似铁板一块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浑身浴血的快马冲破昆明城门的守卫,直抵总督衙门。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正是几乎不成人形的赵七。

他浑身是伤,左臂软软垂下,脸上布满血污和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挣扎着扑到刘岳昭案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兴奋:“大人!摸……摸清了!”

他带来的消息价值连城:杜文秀麾下号称二十万大军,但真正核心能战之兵,不过五六万之数,且大半集中在苍洱之间。

粮草主要囤于大理城南永昌仓和下关镇。将领中,以骁勇着称的“铁臂将军”马复初与杜文秀的族弟杜凤扬因争功宿怨颇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云南的落魄举人,因精通韬略、善抚人心而被杜文秀倚为军师,但他根基浅薄,与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将多有隔阂。

更关键的是,赵七拼死带回了一幅潦草却标注清晰的永昌仓及下关镇防卫图!

“好!好一个赵七!” 刘岳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亲自扶起赵七,命军医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防卫图上,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实击虚,直捣粮秣命门!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间徘徊。刘岳昭亲率八千湘军精锐,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离开昆明,昼夜兼程,直扑滇西。

他们避开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面,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艰难跋涉。山路狭窄湿滑,马匹难行,沉重的炮车更是寸步难移。

刘岳昭下令,弃车!将弗朗机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驮。粮草辎重能简则简,全军只携带十日干粮,轻装疾进。

目标:下关镇!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积粮草的重地!

经过十余日近乎自虐般的强行军,八千湘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下关镇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此刻的下关守军,尚沉浸在后方无忧的松懈中,根本没想到清军会如此舍命地翻越险峻的苍山支脉,从他们认为绝不可能的方向杀来!

震耳欲聋的号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湘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山坡密林中汹涌而下。

疲惫至极的躯体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刘岳昭身先士卒,挥舞佩刀,冲在最前。

杨虎等悍将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仓促应战的回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防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口子。

血战!惨烈的血战在下关镇狭窄的街巷、高耸的寨墙内外爆发。

湘军抱着必死之心,前赴后继。回民军凭借地利顽强抵抗,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尸体很快填满了壕沟,鲜血染红了石阶。刘岳昭的帅旗数次被炮火和箭雨击倒,又数次在士兵的护卫下重新竖起!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湘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终于突入了下关镇的核心——粮仓重地!堆积如山的粮秣暴露在眼前。

刘岳昭看着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将士,看着仓外依旧在疯狂反扑的回民军援兵旗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烧!”

一声令下,无数火把投入粮仓。干燥的谷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数十里外可见!火光中,刘岳昭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大胜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他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如同看着大理政权被斩断的一根大动脉。

下关粮草被焚的消息传到苍山脚下的大理帅府,杜文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军师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永昌仓虽在,但下关被破,门户洞开,粮道被截,囤积大理城内的粮草又能支撑二十万军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大理政权内部蔓延。马复初指责杜凤扬救援不力,贻误战机。

杜凤扬反唇相讥,称马复初拥兵自重,坐看友军覆灭。柳映泉居中调停,却两面受气,焦头烂额。

那道被刘岳昭精准窥见并狠狠撕开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迅速扩大。

下关一把火,烧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刘岳昭并未贪功冒进,他深知八千孤军难以撼动大理坚城。

他果断下令,全军携带着缴获的部分粮秣和伤兵,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下关,消失在莽莽苍山之中,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粮仓化为白地的烂摊子给杜文秀。

当这支疲惫却带着惨胜气势的军队退回昆明时,刘岳昭没有踏入总督衙门,而是直奔城外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创药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呻吟声、压抑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他走过一排排简陋的担架和地铺,看着那些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年轻面孔,脚步异常沉重。

他停在一个重伤员身边。那是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军医正在为他处理,每一次触碰都引起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刘岳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颤抖的手。少年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总督大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刘岳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少年嘴边。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大人……下关……烧……烧光了吗?值……值不值……”

刘岳昭握紧那只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烧光了。值!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云南的天,会亮的!”

少年眼中最后的光亮闪了闪,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去,握着刘岳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缓缓垂落。

刘岳昭保持着蹲姿,久久未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尚未合拢的眼睑,然后缓缓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营帐,看着那些默默望着他的伤兵,看着那些忙碌却难掩悲痛的军医和护兵。

他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刀,连鞘一起,轻轻放在少年冰冷的遗体旁。

“厚葬。以阵亡营官之礼。” 刘岳昭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帐,“凡此战阵亡将士,抚恤加倍。伤残者,官养终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轻的遗体,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营区泥泞的地面上,显得异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枪,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下关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伤兵营里的血色与悲鸣,则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云南的天要扫清,代价,是无数像那少年一样,再也回不了故乡的骸骨。

云南的乱麻,才刚刚抽出一根染血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