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竹园破灭在即!是欲保全身家性命、子孙基业,还是欲为冢中枯骨殉葬?” 末句如重锤,敲在每人心上。
死寂,唯火塘噼啪。头人脸色变幻。终于,最年长的老苗人头人,颤抖着拿起文书,浑浊老眼死死盯着鲜红大印。
良久,一声长叹如卸千钧:“唉……朝廷……终究是朝廷……大人,我等愿听调遣!”
当夜,竹园外围关键隘口密道,悄然易手。清军主力在刘岳昭指挥下发起总攻。叛匪惊恐发现防御从内部瓦解!
清军内外夹击,势如破竹。曾让官军喋血的竹园,在内外交困中土崩瓦解。
同治十年,滇东北永善。山高林密,蛮匪神出鬼没,大军如拳打棉花。帅帐沉闷,连日军报徒劳无功。
岑毓英目光在永善舆图上游走,手指划过密林深涧墨线,猛地抬头,眼中锐利如猎人。
“督台!蛮匪聚则为匪,散则为民,追剿徒耗粮饷!当攻其必救!其老巢在宾州深谷,妇孺资粮尽屯于此!末将请率奇兵直捣宾州,焚其巢穴,断其根本!匪众必如蜂巢被毁,蜂拥回救!我则于归途险要预设重兵,以逸待劳,可收全功!”
手指先戳宾州,又划向险要山口。
刘岳昭眼中精光爆射:“好一个‘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中丞,宾州奇袭非你莫属!本督亲率主力,于磨盘山、鬼见愁设伏!分进合击,尽歼顽匪!”
数日后,宾州方向,一道粗黑烟柱冲天而起!流窜的永善蛮匪主力望见老巢狼烟,瞬间陷入恐慌狂怒。
匪首目眦欲裂:“回救宾州!杀光清狗!”
数千红了眼的匪徒不顾一切亡命回扑,一头扎进“鬼见愁”死亡峡谷。
峡谷幽深,绝壁如削。当先头涌入,后队拥挤谷口时,一声刺耳号炮撕裂死寂!
“轰!”
峡谷两侧陡崖,无数猩红清军旗帜如烈焰骤燃!伏兵在刘岳昭令旗下猛然现身!
“放箭!”
“开炮!”
刘岳昭立身高崖,须发戟张,怒吼震谷。令旗狠狠劈落!
滚木礌石如山崩倾泻!箭矢遮蔽天光!劈山炮发出怒吼,霰弹在狭窄谷底横扫!峡谷化为沸腾屠场!
惊呼、惨叫、哀嚎与轰鸣、破空、爆炸交织成死亡交响!
回援蛮匪主力在死亡陷阱中遭毁灭打击。尸横遍野,侥幸未死者魂飞魄散。
岑毓英肃清宾州残敌,率军如猛虎自峡谷另一端杀入时,残余匪徒已如抽掉脊梁的癞皮狗,跪倒血泊,抛下兵器。
永善蛮患,一战而平!滇东北震动。
初冬寒意笼罩滇南。临安府外五山,层峦叠嶂,夷寨叛军据天险为毒刺。
总督行辕内,督抚并肩沙盘前,面容沉静。
“五山强攻伤亡必巨。”岑毓英指着沙盘隘口。
“夷寨非铁板一块,阿扎三寨与匪首沙保素有旧怨,迫于势大依附。若晓以利害,使其内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开缺口!”
“离间甚妙!然遣使入寨,风险极大。”刘岳昭捻须沉思。
“末将愿往!”
“不!”刘岳昭断然摆手,眼中老谋深算,“你是巡抚,目标太大。” 他唤来通晓夷语的心腹幕僚,面授机宜。
一封督抚联名、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与许诺重赏,交到幕僚手中。
十日后,黎明前。五山深处,阿扎寨主木楼灯火通明。总督幕僚带走寨主承诺。
同时,一份伪造的挑拨“密信”,“泄露”至匪首沙保面前。
沙保暴戾多疑,见信中“交易”,勃然大怒:“背主求荣的狗贼!” 不待查证,悍然点兵直扑阿扎寨!
五山平静打破。阿扎寨仓促应战。旧怨新仇点燃,依附寨子卷入战火。
联盟顷刻陷入疯狂内斗仇杀!喊杀兵刃声、房屋焚爆声,回荡群山。
就在诸寨厮杀正酣、血流成河之际,山外清军主力如洪荒巨兽亮出獠牙!
兵分三路,雷霆万钧扑向因内讧门户洞开的大东沟、小东沟!险要隘口或被放弃或被击溃。清军势如破竹!
当督抚并骑踏入沙保老巢时,战火未熄。
血腥、焦糊、硝烟弥漫。断壁残垣间,余烬袅袅黑烟升向铅灰天空。幸存的夷民蜷缩废墟,眼神空洞麻木。
寒风卷着初雪稀疏飘落。雪片沾上刘岳的头发,落在岑毓英征尘肩头。
两人勒马驻足山岗。曾经桀骜不驯的五山群峰,在初雪覆盖下显出劫后余生的悲凉宁静。
岑毓英望着山下渐熄烽烟,无声吁出一口白气,在寒空中凝结消散。
他侧首望挺直如松的总督,眼中翻涌疲惫、沉痛与穿透烽烟的感慨,声音沙哑而清晰:
“督台,两年来……若无您一力举荐,信任有加,授我权柄,托我腹心……岑某纵有满腔热血,一身微末之技,在这莽莽滇云,不过一粒尘埃,或陷囹圄,或埋骨荒山……焉能今日与督台并辔于此,看这滇南烽烟暂息?”
寒风卷雪掠过刘岳昭脸庞。
他遥望雪幕中沉寂群山,伸手拂去甲胄肩头雪花。
良久,转头目光温和深邃地落在岑毓英沧桑锐气的脸上,嘴角牵起如释重负的慈和笑意:
“毓英啊……” 他第一次如此唤其表字,声缓而沉,“此言差矣。这两载血火,克复滇云,非吾一人之力,亦非你一人之功。实乃天时、地利,更在——人和!是你我二人,以残躯为桥,赤心为火,相互支撑,互为股肱,方能于绝境凿出生路!若无你岑毓英披肝沥胆,智勇无双,我纵有十个总督印信,亦不过空对残山剩水,徒呼奈何!你我……”
语气陡然铿锵,字字千钧,“是相扶相携,更是相得益彰!这滇地的天光,是你我共同挣出来的!”
风雪渐紧,雪霰扑打冰冷甲叶,细碎密集如天地肃穆鼓点。两人不再言语,并辔默立高岗。
目光越过脚下焦土余烟,投向风雪中苍茫而沉默的云南群山万壑。那龙旗在凛冽风雪中倔强舒卷,猎猎作响,如一个浴火重生后坚韧不屈的誓言,锲入这片饱经忧患、终迎短暂安宁的红土地。
雪,无声覆盖着旧战场,也覆盖着新生的根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