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间的杨家滩,初夏的潮气蒸腾着新土气息。
刘岳昭站在水塘边,凝视着清一色条石砌筑的塘岸。
水光倒映着初具轮廓的宅邸,也映出他眼中难以磨灭的血色。
塘水深处,仿佛又浮现出黔东南那场惨烈景象:硝烟弥漫的山谷间,胞弟刘岳睃突然爆发狂笑,笑声撕裂战场喧嚣,旋即转为剧烈的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溅在潮湿的泥土和低矮的灌木叶上。那血,红得刺眼,像永不熄灭的火焰,烧灼着刘岳昭的每一寸记忆。
周围苗民的咒语低吟如毒蛇般缠绕耳际,挥之不去,更如同此刻身后那庞大未成的宅邸,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朝廷的恩典追封了“振威将军”的英名,赏赐的建宅银两,在刘岳昭眼中,只是血迹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他接过圣旨时,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头望见高耸的脚手架,工匠们蚂蚁般攀附其上,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汇成一片,正在将无形的皇恩与有形的哀痛,一点点夯进这座巨宅的肌理里。
“大帅,金丝楠木……怕是难了。”管家老何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惶恐,“黔地刚平,水路不太平,好料子……有银子也未必能安稳运抵。”
刘岳昭的目光掠过水塘,落在空荡荡的专用码头基址上,那里只散乱堆着些普通杉木。
“难?”他声音不高,却似铁石相击,“难,便用命去趟!岳睃的路,比这难千万倍。”
他转身,甲叶摩擦发出沉重声响,“
传我的令:亲兵营,即刻押运!持我名帖,走官驿水道。遇山开山,遇水架桥。我要的料,一根不少,一根不晚!”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刘岳昭的话不容置疑。
杨家滩通往上游的河道险滩密布,水流湍急如奔马。
刘岳昭亲选的押运亲兵,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
巨大的木排由粗壮铁链绞合,在浑浊的激流中起伏不定,如同史前巨兽的脊背。
行至最险恶的“鬼见愁”滩,暗流如无数鬼手撕扯,领头的木排猛地一震,铁链崩断的巨响压过了浪涛声!几根粗大的金丝楠木瞬间被激流卷走,打着旋撞向嶙峋礁石,发出令人心碎的断裂声。
岸上纤夫惊呼,排上兵卒目眦欲裂。领队的哨官狂吼一声,竟毫不犹豫地纵身扑入冰冷的浊浪,拼死抱住一根眼看就要撞碎的主梁大料,用身体死死抵在礁石缝隙间,瞬间被水流冲击得口鼻溢血。
岸上、排上,吼声震天,绳索、挠钩纷纷抛下,一场人与洪魔的惨烈争夺在惊涛中上演。
当那哨官被拖上岸时,人已半昏,双臂却仍如铁箍般抱着那根沾满泥浆与血水的巨木,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
刘岳昭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岸边瘫倒着精疲力竭的士兵,那哨官裹着毯子,脸色惨白如纸,却对着他艰难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沫的笑容,那根巨木,则沉重地躺在泥泞的河滩上,沉默地见证着代价。
他默默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那哨官身上,什么也没说。袍泽之血,再次浸透了为亡弟求取的身后尊荣。
几场秋雨过后,存厚堂的骨架终于艰难立起。巨大的础石稳稳托起粗壮立柱,直指铅灰色的天穹。
然而,那些精挑细选、被无数汗水甚至鲜血运来的金丝楠木大柱,甫一立稳,竟在干燥的秋风中,接二连三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裂响!细微的裂纹如同扭曲的黑色蜈蚣,在名贵的木材表面无声蔓延。
这异响在空旷的工地上格外刺耳,如同不祥的征兆。
“妖……妖木啊!”一个老木匠惊得手中锛凿“哐当”坠地,声音发颤,“这料子……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将军他……”
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恐惧却已传染开来,苗疆巫蛊的阴影,在未完工的梁柱间骤然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工匠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汇成一片不安的嗡嗡声。
刘岳昭大步流星跨入工地,冰冷的甲胄边缘刮过粗糙的木料。
他径直走到一根裂痕最显的巨柱前,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扭曲的纹理,指尖感受到木料深处细微的震动与寒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休得胡言!木有木性,干裂常事!”
他声音洪钟般压下所有私语,“取桐油生漆,麻布浸透,给我一寸寸缠紧!裹得比铁甲还厚!火盆生起来,日夜熏烤!我倒要看看,是这木头硬,还是我湘军的骨头硬!”
他亲自接过匠人手中浸满滚烫桐油的厚重麻布,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开始用力缠绕那开裂的柱身。
滚烫的油滴溅在他手背的旧伤疤上,他也浑然不觉。汗水混着油污,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淌下。
那柱身,最终被密匝匝的麻布和厚漆包裹得臃肿不堪,像战场上负伤后层层捆扎的残躯,沉默地支撑着头顶尚未覆盖的天空。
宅邸一天天接近落成,五进院落渐次铺展。
最后一进,天井中央预留的位置,刘岳昭执意要打一口深井。他屏退左右,只留两个跟随他多年的老亲兵。
没有动用匠人,三人亲自动手。铁镐沉重地掘开湿润的泥土,深挖数丈,直至渗出冰凉清冽的泉水。
井壁砌石时,刘岳昭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缕染血的发辫,一截断裂的佩刀穗子——皆是在贵州收敛弟弟遗骸时所能寻回的微末之物。
他蹲在井边,亲手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端正地埋入井底新铺的细沙之下,再覆上沉重的青石板。
最后一块石板合拢的瞬间,他宽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井沿石缝,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低头看着那幽深的、映不出倒影的井口,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弟弟最后的模样。
良久,他才站起身,对老亲兵低声吩咐:“用上好青石,围好井栏。这里……就叫‘思源’吧。”
声音沙哑,似被井底的寒气浸透。这口深井,成了这宏大宅邸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衣冠冢,承载着兄长无处安放的血泪。